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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折 16-20

看前文,请点击tag NANA夭折

16

 

泰总是记得我十三岁那年跟他说过的话。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知道,如果放任我不管,我一样没办法独自地、像个摇滚英雄一样去面对现实世界。我会需要一个Takumi那样的人。那是说,如果他没有办法自己站在我身后的话。

 

他对我说,阿伸那边不用担心。但是对Nana,你得自己说清楚。

 

什么叫做,说清楚?

 

如果是我在阿伸面前扮演成熟的大人,而让泰去抱着你听你哭诉的话,或者会更简单一点吧?但我并不打算这样结束。因为我知道这不会是你要的结果。Nana, 你的自尊心就像男孩子一样强烈。所以即使被冤枉也绝不解释,即使被孤立也绝不埋怨……即使被抛弃,也绝不哭泣。

 

如果我不是如此了解你,我一定会开口让你跟我一起走。做我的女人有什么不好?为我洗衣做饭生孩子,哪怕仅仅只是留在我的身边又怎样?只是这一定会让你对自己失望。你会觉得,难道对我来说你仅仅只是这样?

 

就象我十三岁那年,鼻青脸肿地被泰带回养父母家的那天一样,去体会一种比被抛弃更为糟糕的感觉。

 

“对你来说,就仅仅这样吗?”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让你陷入这样的境地。但是我到底应该怎么跟你说呢?并不是为了伤害小一点,而是为了让你能够坦然地做出选择。我从来不懂怎么用语言去表达自己,我所知道的方法,就只有一种。

 

“泰,你考完试以后,我们来做一次Live吧。”那天晚上,我离开河堤的时候,对泰这样说。“把学校音乐部的小辈也带出来,他们会受宠若惊的。”

 

“你想做什么?”他问。

 

“本城莲的告别演出。”我苦笑。

 

那天晚上我打工回来的时候,你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和衣趴着, 耳塞中还在放着Blast未成曲目的音乐。我弯下腰来看你映在眼睑上的睫毛的影,轻轻揭掉了耳机,并没有吵醒你。

 

那间仓库公寓是我打工以后自己租用并且改建的。小时候曾经爬过的天窗被我拆掉,换成了双层保暖的长玻璃。这样,我就能躺在床上看见不远处工厂黑色的烟囱,白天冒着直直的灰雾,夜晚在繁星下沉默无语。积雪会一层层的覆盖在离开视野很近的地方,把远处的铁路轨道掩盖起来,让我忘记总有一天自己终将远离故乡。

 

我不记得为什么没有把仓库公寓的卧室和浴室隔开。好像是为了在带女人回来过夜的时候,毫无阻碍地看她们洗澡。那只是可笑的思春期少年的想法,不过后来这倒让我很高兴,因为我常常可以一边躺在浴缸里抽烟,一边看着你的睡颜。

 

硕大的空间,留下我少年时代放浪形骸的影子。不记得多少次,这里簇拥着俱乐部里各色各样的三教九流。酒精、香烟甚至迷幻药的味道都还留在陈旧的排风扇里,说不定会一直留在那里,作为我曾生存于世的见证。Nana, 我在东京的房子自然比那时候的仓库公寓华丽很多,但是,我却再也找不到那种随处看见自己痕迹的感觉。大概做了国民偶像,反倒会没有了自己吧。

 

Nana, 这没有关系。那时候我看着你熟睡的样子,无声地对你这么说。

 

这没有关系。我们都不是第一次被遗弃了,要做歌姬的话,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羽翼长齐之前,不要停下来,不要回头看。Blast不能成为我的绊脚石,我也不能成为你的。

 

我闭起眼睛,脑海中响起了一阵悠扬的乐曲。

 

不知过了多久,你的手臂绕过我赤裸的胸前,把我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唤醒。

 

“莲,不要睡在浴缸里,要着凉的。”你在我耳边说。

 

我突然睁开眼,冷不防的一伸手把你猛地拖入了浴缸中,低头吻住。毫无防备的你被呛了,生气地向我脸上泼水并且挣扎,弄得浴室的地板汪洋一片。

 

“讨厌,我已经洗过澡了。”

 

“是惩罚。谁让你在我作曲的时候打扰我的?”

 

“真的?新曲子吗?”你的眼睛立刻晶晶闪着。

 

“嗯,要做Live了哦。泰说的。”

 

“什么嘛,他来就是说这事啊?”你兴奋地蹦出了浴缸,去找纸笔来给我。

 

“咦?这个节奏,不是Punk啊。”你一手擦着头发,一边惊讶地低头看我写下的乐谱。

 

“换种风格试试。这是双吉他,不用贝斯。”我说,“马上来唱唱看吧?”

 

“可是没有歌词啊。”

 

我连衣服都没有穿,就直接从地板上拿起那把旧的木吉他,坐在了床上。尚未来得及擦干的湿头发一滴一滴落下水来,打在我的手背上。啪嗒,啪嗒,在皮肤上散开成细小的水珠。看起来就像是我的眼泪。

 

我吸了一口气,抹掉手背上的水,开始弹了起来。

 

比起我往日所弹的音乐,这首歌节奏缓慢,音域不广,演奏技巧也不难。但是我却弹得很吃力,仿佛心中郁结着什么东西,急等着从我手中流出去,却一时找不到出路。当我的手在吉他上滑动的时候,那音乐是试图在弦上诉说那些我想要对你说、却无法开口说出的话。

 

我不敢去看你的表情,只知道你呆呆站在我的面前,拿着乐谱的手,渐渐地垂了下来。

 

“Stand by me。”你说。

 

我一凛,猛地停下手。

 

我的手背上再度有热热的水珠滴落,好像火烧一样痛楚。

 

Nana, 你当时还蒙在鼓里。直至一曲终了、你落下眼泪的时候,也只是单纯被音乐里面的情感所触动,你并不知道那全然是我的心声。但即使这样你还是听见了,那些我说不出口的话。

 

本章注解
Stand by me(可以译为:“留在我身边”或者“支持我吧”):Nana动画版片尾曲之一,由在动画版代言Blast的Anna Tsuchiya主唱,此歌非Punk风,用了双吉他(木吉他+电吉他)和鼓,有弦乐而没有贝斯

 

17

 

1999年11月24日,是我在Blast的最后一场live演出。那天晚上,老家地下俱乐部的门几乎被挤破了。虽然就连阿伸和你都不知道我已经买了一周后的新干线火车票,歌迷们却有着一种奇怪的预知能力。

 

我在后台抽烟的时候,在走廊里看到了诗音学姐。她像往常一样提早半小时就到了现场,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跑去后台的休息室。我记得那天她穿着一件浅红色的连衣裙,映衬着一头软软披散在肩膀上的、恢复了自然色泽的头发。这身打扮和她在Bloot时代的太妹装束大相径庭,让我一时不敢跟她打招呼。

 

她手里提着一包东西在走廊里踱来踱去,看到我就走了过来。我对她说泰在里面等她,她却摇了摇头。

 

“我是来找你的,莲。”

 

换了往日,我一定会跟她打趣说我终于等到她移情别恋的一天了。可是那天我既没有心情,也没有胆量。

 

“泰什么也没有跟我说。”诗音学姐说道,“不过,我知道Takumi打过好几次电话找他,他一直都忐忑不安。然后,就在律师资格考试的前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去找你了。”

 

“真不愧是学姐,对于泰的事滴水不漏。”我说,“我的女人要有你关心泰的一半关心我就好了。”

 

“我倒觉得,如果我对泰的影响力能有你的一半就好了。”她轻声说。

 

“嗯?”

 

“莲,你就快满二十岁了吧?”她突然问。

 

“我怎么知道啊。”

 

“长大了喔。泰总是说,莲总有一天要飞走的。因为他天生不应该被埋没在这个地方。”她伸出手,怜爱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啊,不要总是让泰担心了。”

 

“你在说什么呢?我不在你要盯着点光头才是真的。我一向都自食其力,他才是温室里长大的高材生吧。”我不服气地抱怨着,她却只是看着我笑。

 

“做了职业乐手,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到处在工地打工了,对吉他手来说,那是很危险的吧。”她说。

 

“做木工对锻炼手指灵活度和手腕力量是有好处的,我还让Nana学者做呢。”我说,“拜托,你怎么也婆婆妈妈起来了。”

 

“真不领情。我可是不对一般人示好的。”她说,“不过呢,莲,远离家乡的时候,危险的事哪怕有好处,也还是少做吧。”

 

她突如其来的温柔触动了我,但同时也让我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失落。那个作风大胆、对除了泰之外的人不留情面的诗音学姐有些变了。这让我觉得那些我们共同度过的、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岁月,真是过去了不再回来。

 

她把手里的一大包歌迷们送的礼物塞进了我的怀里,就走了,甚至没有进去跟泰打招呼,让我不得不相信,她这次确实是为了我而来。

 

Nana,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诗音学姐了。因为她是Blast最忠诚的歌迷,我却成了TrapNest的吉他手。所以,实际上,那天她是来跟我告别的。

 

她给我的那个包里,有一条长长的手编围巾。厚厚的,软软的。摸起来像棉花,蹭在脖子上像羽毛枕头。那天演出结束以后,我就是用它围着我们两个,一路在冰天雪地里走回仓库公寓的。我一度梦想让那条路成为自己最后的归宿,就像这样,每天在星光中与你携手而行,用温暖的围巾缠着你,让你除了牵着我的手以外哪里也去不了。但结果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并肩走在那条路上。

 

“Nana,我要去东京了,你可以按照你自己的愿望生活。”

 

我知道这句话一出口,哪怕将来有重聚的一天,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再不可能回复到从前。它就像一只被打碎的玻璃杯,会在你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但是,不论是否从此形同陌路,我都一直记得诗音学姐那天对我说过的话。后来我才知道,人在远离家乡的时候确实会变得更为脆弱,哪怕你是个想做英雄的天才也罢。

 

两年以来,每当回想起那晚的演出,我都会活生生地看见带有热度的灯光聚焦在你的身上,你就像是一朵晨露之中的玫瑰花,散发着香气与魔力,绽放于七年以来洒满我汗水的舞台。

 

Nana, 这事说来虽然不近情理,我却一直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我并没有在演出之前告诉你我就要离开的消息。因为如果那样做的话,就不会有那晚如此绚丽的舞台了。

 

或者在潜意识中,我始终是首先属于舞台,然后才属于你的。而那个地下俱乐部是我的第一个舞台,就好比我的出生之地。因此我很自然地觉得那是我欠了它的。

 

18

 

一张车票,一包香烟,还有一把吉他。说起来,这好像跟小时候的梦想完全没有两样。

 

回想临行前的那个星期,仿佛我们俩都出乎意料的心平气和,小心翼翼地避免着TrapNest的话题,仿佛只要不说出口,这件事就不会真的到来。我把仓库公寓那扇坏了很久的木窗子修好了,还在墙边装了新的暖气炉;你突然间学会了做味噌汤,虽然味道有点咸,但我却喝得很幸福。或者结了婚的人常常会为对方做这些事,但我们当时都太年轻,且相聚在一起的日子很短暂,那中间还填满了摇滚乐、创作、渴望、情爱这些让人难以平静的东西,总是没有时间去体味普通的温存。

 

那天,阿伸和泰都来了,但他们很识趣的等在月台上让你一个人陪我上车去。我在你黑色的外套里看见我初见你时的那件鲜红连衣裙的花边,那颜色无时无刻不在刺痛我的眼睛。

 

躲进车门中的你我,默不作声地靠着车厢过道的金属隔板,身体紧紧贴着身体。发动机已经轰隆隆地响起,在我背上慢慢散发着温热,但那刻我怀里的热度更为滚烫。你踮起脚吻了我,我感到嘴里咸咸的,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落下了眼泪。但我不得不承认确实是我先转过了头。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满脸泪痕的样子。

 

铃声拉响的一瞬间,我的一颗心悬得紧紧的,似乎是在期待什么奇迹会出现,你突然决定不跳下车去,或者是,突然将我一把拉下去。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你的反应跟我一模一样,急着转身,好背对着我去哭。

 

结果门就这么关上了,于是,一切都太晚了。

 

Nana, 你我的宿命就是这样吧,抵死纠缠一生,却永远在最关键的一刻,互相背转身去。

 

我坐在车厢里,把脸深深埋进手掌,突然间脑海中寂静一片,什么音乐也没有。阿伸追着火车跑了好几十米远,大声地喊我,我闷闷地听见他敲玻璃窗的声音,但我无法抬起头来看他。

 

“那个时候,我看见莲哭了。真的哭了啊,我差不多完全呆掉了。”两年以后,阿伸在707室的麻将桌上这么告诉我。“你可是我少年时代最崇拜的英雄,结果却让我看到你哭了。”

 

“真对不起,给你的成长蒙上阴影了吧。”我叼着香烟说。

 

阿伸若有所思地摸了一张牌,摇了摇头。

 

“不是的,莲。这反而让我突然间长大了。”

 

“什么啊,真是自相矛盾。”

 

“英雄什么的,并不都是电影里那种硬汉吧。”阿伸说,“为了追求梦想敢于放弃的男人,流着眼泪也还是坚持往前走的男人,也是另外一种层面的英雄吧。”

 

我望着阿伸,想对他说些什么,他看我的眼神一如当年背着吉他站在地下俱乐部的门口时一样,我嘴里那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我突然意识到阿伸确实不是孩子了,能够放弃了家产一路来到东京,他说那些话不只是在鼓励我,同时也是勉励自己。

 

“到底打牌还是吃宵夜?”同样坐在麻将桌边上、被我们的谈话搞得一头雾水的小真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

 

“啊?”我和阿伸莫名其妙地转过头。

 

“那个电影里的硬汉吃的糕点,叫什么千层面的,不是你们打算订的夜宵吗?”小真眨巴着眼睛。

 

Nana,你的那些团员,都是些了不起的人哦。因为Blast确实是一支了不起的乐队。即使我自己不能身在其中,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够永远的,在一起追求自己的梦想。

 

1999年隆冬,当我背着吉他站在东京站人流涌动的月台上时,已将过去与整个少年时代抛于脑后。我老远看见Takumi、Layla和直树在自动扶梯上向我走来,Layla高举着手臂不停挥动,笑容好像天使般无邪。

 

我所面对的世界充满新奇、诱惑、挑战和危险。我将被光鲜的赞誉、关注和爱慕所包围,但同时也将忍受无边的痛苦、折磨和摧残,但我并非独自一人。作为一个一出生就被遗弃的孤儿,除了这一点之外,我并不奢求别的。

 

19

 

第四代的TrapNest,几乎是从一无所有重头再来。那是因为,为了偿还合约未实行而欠下的录音室和工作室租金等费用,他们已经赔上了一大半微薄的俱乐部出场费。我赶到东京第一个星期,就马不停蹄地赶着录制了一些粗糙的样板卡带,Takumi说工作室到年底就得退租,完全不能用了。他把十二首歌的乐谱就这么塞给了我,但我毫无怨言。

 

一周后,工作室被撤空,我把自己的行李全部堆进了直树窄小的公寓。本来直树跟Layla分别租了市区便宜的房子,而Takumi却一人住在工作室。现在为了节省开支,三个大男人不得不挤在一起。

 

我记得,我们很苦恼的在那个转不了三圈的窝里憋了一个多礼拜,度日如年地等待,好容易熬过了新年假期后,才终于等到了三家不同音乐公司的回复。

 

Takumi首选的第一家公司非常正规也非常大,但面谈的结果却很让人失望。他们对摇滚乐团并不感兴趣,只是想买原创歌曲的版权改编成流行乐,好加工给他们正在捧的某个少女偶像团体去唱。于是Takumi在五分钟之内就拍桌子走人了。第二家公司虽然小一些,在业界也还算有些名气,他们很礼貌地约见了乐团,客套了一些有的没的,然后就说想跟Layla单独谈。

 

我们退到走廊去等待,但事实上那个办公室里正进行着的谈话内容不用问也知道。过了一小会儿,正当Takumi开始用皮鞋底蹂躏地上的烟头,抱怨说想离开的时候,Layla退了出来,朝着办公室里面恭敬地鞠了一躬。

 

直树和Takumi似乎都对这种局面习以为常。既没有多问一句,也没有做哪怕一分钟多余的停留。我在那两个人背后与Layla并排走进地铁入口,同样忍住了没有说什么。我想,这可能是TrapNest成员默认的成规。看Layla那理所应当地表情就知道,对于她来说,单飞没有任何意义。

 

拥挤的地下铁是那个时候我们唯一的交通工具。来来往往的人身体和身体挤在一起,却奇妙地保持着最遥远的距离。这样的视若无睹。往往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怎么样,莲,当底层平民的感觉很新鲜吧。”直树笑着问我。

 

“你在说胡话吗?难道你以为我是皇室出生的?我在孤儿院打群架的时候你还抱奶瓶呢。”我说。

 

“我是指作为音乐人的底层地位啦。”直树说,“想当年在家乡我们多受欢迎啊,现在可好,到处被冷眼看待,就快由王子变乞丐了。”

 

Layla笑了起来,“呐,王子殿下已经抱怨这句话很久了,因为他受不了周围没有女粉丝追赶的日子。莲也一样吧……突然把你从一群热情的女孩身边抢走,真对不起。”她的目光落在我领口,“那把锁的主人也一定很生气吧?”

 

我感到自己的表情有点不受控制的发僵,好在Takumi这时候岔开了话题。

 

“Cookie Music, 你们有谁听过吗?”他手里拿着第三家、也就是最后一家音乐公司的面谈通知。

 

直树和Layla都摇头,我耸了耸肩。

 

我们在市郊交界的地方走出了地铁,在街的对面找到了Cookie Music的门牌。

 

在接待室等了一小会儿,一个名叫成田的社长走了进来,我们就齐齐从沙发上站起来行礼。那人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作为商人来说衣着算不上正式,外貌却出乎意料得十分出众。他招呼我们坐下,然后直接把一盘卡带放入了茶几上的收音机里开始播放。那是我来东京以后在简陋的录音室里赶出来的样品之一。

 

“TrapNest乐团,我不是第一次听你们的样带,但我是头一回对你们产生兴趣,因为我有一个疑问。”他省略了所有的客套,单刀直入地提问,“为什么这卷吉他伴奏样带,要单独录制?”。

 

我刚要回答,但是Takumi拦住了我,我想起他关照过我们把所有问题留给他来处理。

 

“因为我们想让您更好地仔细倾听我们乐团天才吉他手弹出的乐曲。”Takumi显然是在避重就轻。

 

“如果是那样的话,为什么成曲样带的吉他部分,并不是同一个人弹的呢?”成田的目光牢牢地盯着Takumi。

 

完全没有料到一个唱片公司行政经营者尽然拥有专业音乐人的素质,Takumi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但心无芥蒂的直树却立刻将实话冲口说了出来。

 

“因为莲才刚来东京一个礼拜,工作室就退租了,他跟本还没有时间跟我们一起排练录音啊。”

 

“是吗,原来是新换的成员。”成田嘴角露出了一个圆滑的笑容,扫了一眼手中我们提交的乐团成员资料,重新抬起头将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但并没有停留太久。几秒钟的缄默,沙发上的四人都如坐针毡。

 

“我们公司刚刚成立没有多久,虽然我确实很欣赏你们的才华,却没有多余的预算给你们足够的磨合时间。”他说。

 

“莲虽然才刚刚加入,但我们在老家是旧识。”Takumi这一次是实话实说,“七年以来,对彼此的性格和工作方式都很了解。所以,请您务必相信我们,给我们这个机会。”

 

“这样啊。”成田犹豫着,“可是另外还有一个问题。我绝对不打算陷入任何合约纠纷。你们寄给我的样带里面的歌曲,都是与GAIA公司试用合约期间的作品吧?虽然按理合约不成立你们乐团拥有版权,但GAIA公司也有人参与了制作,万一引发纠纷的话,我这种小公司是打不赢官司的。”

 

又一阵沉默。我瞥了一眼Takumi,他似乎决定在关键的时候保持缄默让成田来做决定,但他的双手却不自觉的互相握着。Layla跟他是一样的姿势,低着头一动不动;直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透了一个紧张的小孩。

 

我决定选择这个时候开口。

 

“十首新歌,够不够出唱片?”我问。

 

成田愣了一下,吃惊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用现有乐团成员的新歌就没有问题了吧。”我说,“请您给我们一星期的时间,我会先交出其中的三首,并且现场演奏给您看,到时候,您可以决定我们是不是磨合得符合您的要求,要不要替我们出唱片。”

 

TrapNest团员们脸上的表情几乎和成田一样吃惊。

 

回家的路上,我不出意料地被Takumi抢白了。

 

“白痴!你当你还在混土里土气的地下乐团吗!?职业乐队做一首歌有多麻烦你知道吗?从写曲到录音到编曲到排练,哪一项不要一个星期啊,我叫你们全都闭嘴就是因为你们一个比一个更会惹麻烦!”他的脸色越来越铁青。

 

“吵死了!”我转过身来跟他脸对脸,“那家伙分明在打退堂鼓,不给他来点刺激的他是不会就范的。一星期内做出来不就好了吗?”

 

“你说得倒轻巧,天才吉他手先生。什么时候轮到你随便替TrapNest说话了?要不然你一个人去弹给他听好了,反正你单独上台也很耐看。”

 

“我才不稀罕这家公司,也没兴趣为他表演。但是,这种事到最后总要在舞台上才能见分晓的!”

 

突然,Layla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

 

“这种时候你还笑得出来啊!”Takumi没好气地看她。

 

“对不起。只是你们吵架的口气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们在海滩上第一次碰面时的情形。真是好怀念啊。”Layla说。

 

“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却也觉得这种吵架的气氛很不错,”直树也插嘴,“因为以前从没见过有人能跟Takumi打成平手。”

 

“全都是些轻描淡写的家伙!”Takumi恼羞成怒地嚷着,“别忘了一星期内要做出三首完整的歌,可现在连一首的影子都没有呢。”

 

Layla突然勾紧了直树的臂弯。

 

“直树,今晚我可以来你的公寓吗?”

 

“啊?什么跟什么?”直树吃惊。

 

“有礼物哦。”Layla按动地铁拉门的按钮,独自下了车。

 

傍晚时分她真的来了。闯入三个男人本来已经很拥挤的空间之中,十分自若地坐在直树和我中间,把手伸进矮桌的小棉被中取暖。.

 

“莲,既然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搞不好你真是皇室成员也说不定哦。”Layla喝着暖身子的酒说。

 

“我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好命,”我笑。“再说我长得也不像吧。”

 

“这么说来,果然是金发的直树比较像王子。”Layla说,“金发王子,”她伸手指了指直树,“暴君,”她指着Takumi,“还有……”她转向我,“流浪的骑士。”

 

“诶……很像哦。”直树评论。

 

“那你就是公主。”我微笑。

 

“这是公主对骑士今天反抗暴君的奖励。”Layla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张小纸片,皱巴巴的。我正低头看那是什么东西,冷不防被Layla在脸颊上亲了一口。

 

Takumi正在整理一堆堆的旧卡带,手一松,有两盘带子掉在地上就此摔坏了。

 

Nana, 女人是一种多么奇怪的生物,在真正了解TrapNest的歌姬之前,我常常被她的许多莫名其妙的举动搞得摸不着头脑。那时候我手里握着十二岁那年坐在海滩上写下的半首歌曲,心里忍不住疑惑音乐是否真的具有将人瞬间带回过去的魔力。因为那一刻,Layla、我还有Takumi确实重新站回在了当年那片海滩上,但因为这一次少了泰在身边,我并不知道要怎么去收场。

 

Starless Night, 是Layla为那首歌取的名字,她说她记得那一晚故乡的天空没有星星,所以在海滩之上她看见的,只有泰点燃香烟的火星,和我低头写乐谱的影子。

 

20

 

尽管Layla说要留下来陪我们写曲子,但是Takumi还是坚持让直树送她回去了。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和那个长发男人面对面坐着,气氛难免有点怪怪的。

 

我偶尔抬头看他的时候,发现他紧紧皱着眉,在昏暗的灯光下盯着我重新抄给他的Starless Night乐谱,手指间的烟蒂被遗忘了很久,烟灰纷纷掉在桌面上。他眼睛里有着隐隐的血丝,看起来仿佛好几个晚上没有真正睡过觉。仔细回想整个星期漫长的等待,虽然我和直树都没有停止过抱怨,但至少还照吃照睡。Takumi却显然没有那么好运。有时候半夜里,我在直树家的地板上冻醒,转头就能看见他在房间的另外一头,抽着烟,望着天花板,不知已经那样坐了多久。

 

其实对于职业乐手的世界,我根本还丝毫不了解。为TrapNest承受最大压力的向来都是Takumi而不是别人。他白天不论是对外人还是对乐队成员都一贯保持“暴君”的态度,但是到了夜里,在那些他自以为没人看见的时候,却完全是另外一幅模样。

 

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内疚的情绪,我朝着他坐的地方挪了挪。

 

“喂,Takumi。”

 

“嗯?”他头也不抬。

 

“今天的事,很对不起。”我说,“我不应该随便答应人家的。”

 

他抬头看看我,嘴角带着点嘲弄的表情,仿佛对我的道歉根本不屑一顾。

 

“看在你愿意为我出卖灵魂的份上,对你特别宽待一次。不过不要习以为常。”

 

“说起来,买得好像并不划算嘛。”我放下原本抱在膝盖上的吉他,有点气馁地脸朝下趴在桌上。

 

“没事的。”Takumi说。

 

“谁说的。我们只有一个礼拜而已。”我鼻子下面垫着铺开的稿纸,声音闷闷的。

 

“我是那种在压力下发挥超常的人,”他说,“也许我应该感谢你把我逼到这种地步。”

 

“明明是在怪我吧。”我忍不住怀疑。

 

“给我弹得像个样子就行了。你现在也是TrapNest的招牌之一。还不快点给我振作起来,不许趴着睡觉!”他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我一脚。

 

我吃痛地收回方才企图伸过去放松一下的左边小腿,伸手揉着。一张小桌子坐两个一米八以上的男人本就已经够尴尬了,这家伙居然还那么野蛮。

 

“怎么?再不给我写第二首歌出来,看我把你腿踢断!” Takumi吼道。

 

我几乎有喊妈的冲动,虽然鬼才晓得她在哪里。

 

“Takumi。”

 

“又怎么了!”他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工作室怎么办?”我问道,“不是已经没有钱了吗?就算歌都写出来,我们也需要排练啊。”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但他的眼睛确实离开了桌面。片刻之后,他放下手中的烟头。

 

“看来只好找个露天没人的地方去排练了。”他说。“在这种天气里……还真是不走运。Layla搞不好会唱哑掉的。”

 

我把吉他抱回腿上,低着头,调了两个音,那声音空空荡荡地。

 

“Takumi,地铁里不是有暖气吗?”我问。

 

“什么,地铁?”他不置信地望着我。

 

“地铁真的很棒啊。”我说,“我第一天来东京的时候就在想,如果老家有地铁的话,我可能成天坐在那里弹吉他,搞不好攒的钱比做木工还多呢。”

 

才弹了两个音符,突然间,整个上半身都被提了起来,Takumi抓紧了我的衣领,摆出一副要揍人的姿势。我刚想大喊说我错了,只见他凑近我的脸,紧紧地盯着我,鼻子都快碰到我的了。

 

“莲,我不得不承认,你果然是个天才。”他恶狠狠地说。

 

那以后的三天,我每天早上都帮着直树把架子鼓拆开了背出去,在深夜才又背回来。我放在地上的吉他包外面沾着尘土和足印,里面却塞满了各种面值的硬币和零散的纸币。暴君也好、王子也好,公主也好,都与骑士一起开始了落魄的流浪生涯。

 

Nana, 老家那些人是不会知道的。半年以后TrapNest遍布全国各地的歌迷更是无从想象,在乐队那幅巨型彩色海报挂上地铁的墙面之前,画报上他们所痴心钟爱的三男一女,曾经是怎样在同样的密闭空间里,像一群吉普赛人一样对着冷漠的路人表演。Takumi后来提起那个礼拜的疯狂,总说那是TrapNest完全放下音乐人尊严的时候,但其实我并不那么看。音乐的魔力,并不会因为表演的场所不同而变质,在巨蛋体育馆还是在地下铁中表演都一样。

 

当世界上最冷漠的人群为你放慢脚步,为你驻足聆听,为你展露笑颜,甚至随着你的节奏舞动的时候,你心里总会油然而生一种暖意,仿佛是用自己的方式触及并唤醒了他们心中某些可能早就被忽略、被遗忘的角落。

 

Nana, 你能想象吗?我刚来东京的时候所看见的、那些在地铁中行色匆匆的男男女女,那些Takumi嘴里的势利鬼,Layla眼中的冰山,在他们中间或者也有一些人,平日只是戴着面具在生活吧。

 

Nana, 那个时候,TrapNest几乎一无所有。除了满腔呼之欲出的热情之外,我们所懂得的只有纯粹的、倾尽所有的表演方式。Layla没有华丽的衣服和首饰,只有一条便宜的牛仔裙和一件宽大的绒线外套。她站在地铁走道拐弯处一个垫高的长椅上,向着人群伸开双臂,放开歌喉,那高昂的音色盖过了地铁隆隆的响声。

 

我们表演的消息被传开了。那些本来不乘坐地铁的人也为了看排练而涌了进来,把那片小小的空间围了好几圈,过道被挤得水泄不通,情况终于失控。当警察闻声赶来驱散人群的时候,我们正在排练第三首新歌Wish。

 

听到人群外围噪杂的喊叫,我们慌忙收拾跑路。直树大叫着说有一只圆鼓滚到对面废弃的地铁轨道里去了,但我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就往车厢里跳,Takumi喊着叫Layla从长椅上跳下来,但是Layla看着暴乱的人群,犹豫着。

 

“Layla, 我会拉着你的,不要怕!”Takumi喊。车厢关门的警笛已经拉响了。

 

门关上前的一瞬间,Layla纵身跳下。Takumi猛地伸手一拉一拽,准确无误地在人群中牵住了她的手。他们一起跳入车厢的时候Layla没站稳,趔趄中向前倒去,被Takumi的另外一只手拉了回来,拦腰扶住。

 

Nana, 那天在地铁之中,我明白了一件事。那些无论为了什么原因在平日戴着面具生活的人,永远不能避免某些瞬间,而在那些瞬间里他们将会卸下武装,回复本来的面目。

 

Nana, 你我也是一样吧?在TrapNest艰难的起步过程里我几乎没有时间去想你。那给我一种错觉,仿佛我真的可以就这样离开你。然而,就在直树大呼小叫的埋怨声中,我注视着Takumi与Layla呆呆站立、保持着相拥的姿态互相凝视的表情,终于发现,即使习惯了面具的人也不能避免的那种瞬间,终有一天将会以最为残忍的方式,降临到我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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