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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折 21-24

看前文,请点击tag “NANA夭折”

 

21.

 

如期赴约的TrapNest, 当天就跟Cookie Music签署了条件丰厚的为期三年的合约。其中包括一年出两张唱片,两年内在全国巡回演出初步的规划。这对于一支初出道的乐团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成田似乎下定决心要在我们四人身上下高额的赌注。就像Takumi所说的,“要么我们变成他的摇钱树,要么他就一败涂地。”

 

虽然出唱片是半年以后的事,但准备工作立刻就开始了。那个看似有点吊儿郎当、实则作风很麻利的成田社长甚至已经做好了宣传计划。

 

“我们会尽快完成剩下七首歌的创作和编曲。”Takumi说。

 

“No, no。”成田摇头,“那个并不着急。接下来要做的是把你们好好推向大众。我是不会把最宝贝的商品成日关在录音室里的。”他转头看Layla, “好像Layla小姐这样的长相,如果不拍电视广告实在太可惜了。”

 

Layla皱了皱眉头,拉了一下Takumi的胳膊。

 

“我不想做跟唱歌无关的事。”

 

“不能太天真喔,Layla小姐。”成田说,“虽然你们的音乐确实非常棒,但成为热门乐团的先决条件跟外型与成员知名度关系更大。我看中你们的很大理由之一就是你们完全有成为国民偶像的潜质。”他顿了一顿,转向我,“我说得对吧,莲。”

 

“嗯?”我愣了愣,“我除了弹吉他和贝斯之外可是什么都不懂。不会唱歌更不会演戏。”

 

他笑了起来,“不需要你做那些。你只要演好自己在乐团的这个角色就行。”

 

我当时没有听懂他那句话的意思。因为Takumi事先关照过不要多嘴,所以我也并没有多问。

 

Nana, 我是后来才渐渐明白的。TrapNest从那天起,就不仅仅只是一支乐队了。它同时也是一件商品,就像高档名品店里摆放着的昂贵装饰品那样,有着包装,有着标价,还有着被流行文化所驱使着的、一种所谓的保质期限。

 

Nana, 我知道你讨厌我所扮演的那个TrapNest的天才吉他手本城莲。他是耀眼镁光灯下的幻象,他是孤寂女子梦中的情人,他是摇滚音乐界传奇的英雄,他是专业形象设计师规划描绘的人偶。他是我,但又不是我。有时候我拼命挣扎着不想被他整个吞掉,有时候我又希望自己真的能够变成他,好就此逃避那些将我折磨得遍体鳞伤、却拿他无可奈何的情绪。

 

“那个锁,拿掉比较好。”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被当成商品一样包装的时候,经纪公司的形象设计师这么说过,“每个成员的形象都需要有个性,这点是没错。但那个东西太容易让人想起Sid Vicious,会让乐团蒙上阴暗的负面感觉。”

 

当时,我只是抬起头来看那个说话的人,木然的,死死地盯着。

 

“那个就让他留着吧。”Takumi在边上插嘴,口气虽然是淡淡的,却有种决不允许人反驳的态度。

 

“别的随便你怎么弄。但是那个,要让他留着。”

 

我侧过脸去看他,但他刻意回避了我的目光。他做得很对,男人与男人之间有的时候最好不要互相直视,尤其是涉及了对方不愿被人触及的话题。但Layla显然并不受到这种潜规则的约束,她睁大了眼睛看我,目光中全是困惑。

 

那一天,经纪人竹内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个公司注册的手机。作为Cookie Music目前最重要的艺人,为了方便工作联络,我们得到许多这类特权。我把它接在手里,低头望着那个崭新小巧的、发亮的通讯设备,脑子中还没有来得及产生任何想法,手就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拨号……指示灯一闪一闪的,我把它放到耳边的一瞬间,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打给谁,只听见空荡荡的铃声响了一下,又一下。

 

“你好,我是泰。我现在不能接听。你可以留下语音信息,我会尽快给你回电。”

 

我掐断了电话,垂下手。

 

“第一个电话是打给谁,莲?”Layla突然在我背后出现,好像一个幽灵。

 

“不要这样吓我啊。”我说。

 

“哎……果然很可疑喔。”Layla笑着说,“你的表情跟Takumi每次半夜外出时打电话的样子差不多。”

 

“也不要把我跟那个男人相提并论。”

 

“那,正经地说,我觉得拿到新手机时会打的第一个电话,代表了你心中占着最重要地位的东西。”她说着,把手掌握成空心的小喇叭,靠近我的耳朵小声继续,“我刚才一直在偷听。直树是打给老家的父母,Takumi是打给那个色色的社长成田。”

 

“诶,那你呢?”

 

“保密。”她转过头。

 

“小气。那我也不告诉你。”

 

“我知道你打给谁了。”她傲慢地说。

 

我一怔。正疑惑着她是否在虚张声势,她却伸出手来,指了指我脖子上的锁。

 

“你这次是认真的。是吧,莲。不像Takumi那样,而是认真的,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就像很多时候,我不太懂得用语言来表达某些东西。但我的眼睛,我的肢体,或是我的表情已经代我给出了答案。

 

“但是,她没有跟你来。是这样吧?”她伤感地看着我,“所以他们提到那把锁的时候,你会是那种表情。”

 

她伸手碰了碰我的手臂。

 

“没关系喔,莲。就像我跟泰分手的时候一样,尽管一开始很痛苦,到后来还是可以想明白。我觉得锁的主人也一样可以。”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同样的一款新手机。

 

“其实这种时候,我也有点想打给泰呢,莲。”她说,“我想告诉他,他的牺牲没有白费;我想告诉他,我就如他所希望的一样,已经在自己向往的道路上迈开步伐了。”她的眼里浮现起一丝温柔,“不过,莲。我没有泰的电话号码啊。”

 

“嗯?会吗?我这边有。”我刚刚准备从口袋里掏出通讯本,她却伸手拦住了。

 

“呐,莲。告诉你一个关于女人的秘密。”她苦笑着说,“不想她们更痛苦的话,就不要把那些主动离开她们的男人的电话拿出来哦。”

 

我只好跟着她苦笑了一下,她拍了拍我的手臂,告诉我休息结束后,经纪公司的车子会接我们去拍照片的外景地。

 

她走开后,我在Cookie Music空旷的会议室里逗留了一小会儿抽支烟,我的新手机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

 

“喂?请问您刚才有打我的电话吗,我是——”

 

“是——我——啦”我拉长了声音。

 

“哎,很不错嘛,新手机?”泰的声音听起来离得很近,低低沉沉的,完全是我所熟悉的样子。“看起来,你那边开始上轨道了吧。”

 

“嗯,我很好。你们呢?”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如果那全是实话,我反倒会感到寂寞。原来你们没有了我完全没关系啊。”

 

“不要随便撒娇了。”他在那头轻轻地一笑,“你是打电话来询问Nana的情况吧,傻瓜才会猜不到。”

 

“那我说,不要随便那么自以为是了,傻瓜。”我微笑。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我听见他低沉而缓慢的呼吸声,然后,有一个微微的鼻音,仿佛是微笑,又仿佛不是。接着他开口,只是重复了刚才已经说过的话。“莲,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眼角不知怎么有一阵麻麻的感觉,我吸了一下鼻子。“我要挂了,泰,他们还在车上等我。”

 

“嗯,我把你的新电话——”

 

“不要给Nana!”我忙不迭大声说。

 

“啊?”

 

“不要给她。不要告诉她我打过电话,”我说道,“除非有一天她决定来东京,否则的话……不要把我的任何消息告诉她,答应我,泰。”

 

Nana, 关于那个女人的秘密,关于那个主动离开她们的男人如何以各种存在方式折磨她们的事实,我一直都是如此介怀。但我当时想到的却只有那一点而已。我并不知道世界上的折磨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我更没有想到我的这种了无音讯造成的直接结果,是让泰终于在内疚之中爱上了你。

 

我真傻,我早该料到的。如果他会爱上Layla, 他当然也会爱上你。Layla只有一点像我,而你,你浑身上下,全都是我的影子。

 

22

 

2000年情人节前夕,TrapNest的大海报成堆运出印刷厂,新宿的巨大电视屏幕上播放了一则罐装咖啡的广告。片长不过15秒钟,却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一个穿着黑裙的长发女子,随着具有强烈节奏感的重低音背景音乐,快步地在丝缎铺设的单色调房间里赤足而行。屏幕下方可以看见一行细小的白色字体映着深黑的底色“Wish, Music by TrapNest”。那个女子在梳妆桌前停下,镜子里有她亚洲人精致的五官和西欧人清晰的轮廓,还有一罐名叫“Devil”的咖啡。她打开它,将它放到嘴边。于是突然间面前的镜子好像着了魔一样,转而映出了一个男人的脸。此时音乐急转骤下,一阵电子吉他的长颤音盖过原有的节奏。镜中男子对她嘲弄地露出微笑,随即就被一片黑暗隐去了面容。音乐顿止,无旁白,无声音,只有另外一行白色的字体打在黑色屏幕上:

 

Wish for a Devil, and see it。

 

这支完全由摇滚音乐主导的、与众不同的广告很快引起了众人的瞩目,也让这种名叫“Devil”的新款罐装咖啡立刻成为街头巷尾最热门的饮品。年轻人会走在路上一边喝一边哼着广告里那段节奏感超强的音乐,其中不少人开始询问“TrapNest”究竟是什么。

 

我们都不得不佩服成田的营销策略。在TrapNest还没有正式露脸之前,他就已经很成功地为乐队造成了强大的声势。他利用了Wish歌曲末尾的伴奏段落给广告做了配乐,从而争取到了在片中打字幕的权利。而后,随着咖啡的热销,赞助商也纷纷涌入Cookie Music。

 

情人节当天,TrapNest的海报挂上了地铁站的高墙。路人惊讶地看见广告里的黑衣美人与镜子里的“Devil”背靠背坐着,身后另外还有两个看起来就很有型的男人于阴影之中若隐若现。在Cookie Music的规划下,乐队就这样以一种神秘而酷炫地姿态展现在人们的面前。电视台邀约在几天内就应接不暇。

 

Nana,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电视直播表演。摇滚乐离开了疯狂的听众还有意思吗?那些为了收音效果而被禁止发出任何声音的人群离开舞台是如此遥远,我站在台上有时候感到自己仿佛被关在牢笼之中。

 

TrapNest在实力和得力的炒作之下一炮而红。正如成田所期望的那样,我和Layla同时成为众人所瞩目的焦点。她的美貌和唱功,加上我的弹奏技巧与神秘感,都是乐队除却音乐之外吸引人的重大要素。然后,为了配合首张唱片上市的期限,成田约了娱乐周刊Search杂志的人来专访。

 

“记住,有关工作方面的规划,全部交给Takumi去回答。”成田交代,“关于乐团的历史与过去之类的话题,能少回答就少回答,保持神秘感。至于那些私人问题,为了满足大众的好奇心多少要提供一点趣闻轶事。这是已经答应了杂志方面的,因为我们还需要拜托他们多做正面宣传。放心吧,题目表我亲自过目了,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我们不疑有他地参加了这个专访。一开始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有关专辑发放时间、歌曲的介绍与创作过程等等,虽然Takumi不可能全都实话实说,但依旧应付自如对答如流。个人专访开始以后气氛略显轻松,他们询问了乐队建立的过程,一些关于老家的音乐氛围等文化方面的问题,接着就很自然地过渡到了Takumi和直树他们参加的国中音乐部。

 

“真是很有趣,看来各位早在青涩时代就表现出了很高的音乐天分。”那个名叫三宅的记者说,“那么,本城先生应该也参加了这个音乐部吧?既然你们都是念同一所国中。”

 

我确实有时候会出现在那里,那是因为音乐部是泰做学生会长时候建立的,问题在于我并不是会员,因为那时候我已经辍学了。

 

我把目光投向Takumi, 他立刻会意地代我接过话头。

 

“莲啊,我们倒很想他能常来,因为他那时候在女生中人气最高。可惜他太跩了,只是偶尔才出现一下,学弟学妹都叫他‘神秘隐形会员’。”

 

“是这样啊。”三宅笑道,“本城先生确实一直给人很神秘的印象呢。”他顿了一顿,“我听说本城先生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不知道这消息是不是真的?”

 

完全没料到这件事居然在第一次被采访时就被挖了出来,我飞快地再度扫了一眼采访问题表,发现这个问题并不在上面。

 

我感到Takumi用眼神提醒我,这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表现得满不在乎,他们就不会问下去了。

 

“真厉害,这都被你们查出来了。”我嘴角略微带笑。

 

“按照法律你成年后只要提出要求,院方是必须把你父母的资料交给你的,难道本城先生完全不好奇自己父母的身份吗?试想,倘若他们还健在,看到你今天的才华,会怎么样呢?”

 

说实话,换了别人一定会认为那是敏感而伤人的话题,他们大概是在期待我当场热泪盈眶,大谈孤独的童年和希望幻想中的父母为我骄傲之类的吧,可惜这一次他们找错人了。

 

“这个恐怕有点困难。”我说,“我是被遗弃在仓库里的,所以父母这辈子大概都找不到了。”

 

三宅满脸尴尬,慌忙连连道歉。原本打算挖掘独家新闻,顺便窥伺神秘天才吉他手脆弱一面的Search周刊首次落败而逃。

 

事后,成田为这件事特地来找我,说他对Search周刊的主编发了火。

 

“实在太不礼貌了。”他说,“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改动采访问题。Cookie Music会跟他们解除专访协议,不授权他们刊登采访的内容。”

 

“不用啦。”我说,“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不要为了我的事影响宣传计划,唱片再过两个星期就要上市了,这时候如果得罪Search周刊不好吧。”

 

“莲,你果然是TrapNest的成员。”成田对我微笑,“放心吧,有我在,以后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了。”他拍了拍我的背。

 

Nana, 泰一直都说,我这人很天真,所以或者根本不适合混娱乐圈。试问那个时候除了乐队的人之外,还有谁会知道我的身世?我在签署合约的时候在表格上填写的户籍所在地还有孤儿院的名字,这些资料,如果不是经纪公司自己透露出去的话,怎么可能会在采访时被提出来?

 

Nana, 所谓的娱乐圈,其实是一种互相利用的关系。我们向媒体出卖自己,他们才会捧红我们。

 

但是,Nana, 我懂得这些实在太晚,我相信成田也实在太久。他总是对我说我对他有多重要,重要到他不可能允许任何伤害加注到我的身上。但是,曾经也做过摇滚音乐界当红艺人的他,在现实和功利中沉沦得比谁都更深,以至于早已分辨不清哪一种是爱惜,哪一种是妒忌;哪一种是疼爱,哪一种是占有了。

 

Nana, 有的时候我会想,那时如果你和泰之中有一个人能在我身边的话,或者我就能幸存下来。

 

23

 

Nana, 你知道吗?没有牵挂的人就没有借口思念故乡。反过来说,如果没有把你留在老家的仓库公寓的话,我大概就不能像寻常人那样安慰自己,说即使失去了一切也可以回到原点。仿佛故乡的海滩上,总会有一个人在那里等着我。

 

TrapNest的首张专辑WinterGarden第一轮销售突破80万张,主打歌Starless Night在排行榜上高居不下。与此同时, 乐队在赞助商大力推荐下, 配合着Devil咖啡在欧洲上市的关节,前往英国伦敦拍摄Wish英文版的MTV。

 

能够踏上摇滚乐的故土我们都免不了多少有些兴奋。David Bowie就出生在这个城市,最早的时候曾经被称作伦敦的男孩。直树一下飞机就嚷着要去CBGB, 结果被Takumi愤怒地用报纸砸了头。Layla替他揉着脑袋,好心地告诉他说CBGB其实是在纽约。

 

没有时间去发现异国他乡的新奇,首次住进五星级旅馆豪华套间的新鲜感也没能持续多久。好像我对所有豪华事物的理解力一直都很有限,所以后来还常对助理木下抱怨说那辆福特跑车太难打理,如果不是为了乐队的形象才懒得开那样的车。那个时候,我一边看着Takumi为乐队的工作不停周旋,一边想大概我和他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我好像完全不在乎暴露自己性格里的天真和傻气。车子的事也好,媒体的事也好。

 

Nana, 现在想来,我之所以常常我行我素的原因,大概是我虽然没有家却也并没有受到过任何约束。但Takumi跟我不同。他从小在压力中长大,家庭给他带来的只有对母亲的内疚感和对姐姐的负罪感,所以他总是拒绝承认自己身上也有天真执着的那一面,好像害怕有一天一旦暴露出来,他就不能再成为所有人的支柱。

 

替我们拍摄MTV的英方人员中有一个名叫Stella的女摄影师,人长得漂亮身材也很火辣,一看就是Takumi喜欢的类型,但那家伙还是一直等到工作结束才走过去搭讪。几句话过后,Stella答应带我们一起去市区有名的夜店畅饮,直树立刻兴致勃勃地说也要去,但Layla却说累了要回旅馆,于是我说我送她回去。

 

Stella和Takumi先上了车,直树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特意跑回来找我。

 

“机会难得啊,莲。”他提醒,“Layla的话,拜托小竹送回去就好了。”

 

“小竹也一样不认识路。再说我想睡觉了,时差。”我简短地回答,一边快步去追赶Layla已经走出好远的身影,天晓得她穿高跟鞋怎么还能走这么快。

 

“喂,Layla,等我啊!”我喊着。

 

她在停车场附近慢下脚步。

 

“搞什么,不怕一个人走丢吗?”我赶到她身边说。但是,她根本没听见我,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前面经纪公司的车子,从车窗里可以隐约看见Takumi正拥着Stella接吻。

 

真是好快的动作。那个没节操的男人。我忍不住想。

 

“莲不用陪着我哦。”Layla轻轻地说,“我一个人没关系。”

 

“不是我要陪你,而是我要你陪。我不懂英文会迷路的。”我说。

 

“这样啊,”她微微笑,“那不如我们一起去海德公园好不好?这个季节有喷泉,很美的。”

 

“好啊。反正出了城堡骑士总是跟着公主的。”我说。

 

整个傍晚,我和Layla都坐在海德公园的长椅子上晒太阳。初夏的斜阳很温和,照在身上让人感觉懒洋洋的。Layla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写写划划,好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探过头去好奇地张望。“什么东西啊,情书吗?”

 

“不许偷看!”她生气地收起纸笔。

 

“上面全是英文我又看不懂。”我笑,“就算你全都念给我听,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Winter Sleep的歌词而已。”

 

“那念吧。”我说,“我想听。”

 

Layla慢慢翻过本子。

 

“Will you hold me now hold me now my frozen heart
I'm gazing from the distance and I feel everything pass through me
I can't be alone right now
Will you hold me now hold me now my frozen heart
I'm lost in a deep winter sleep I can't seem to find my way out alone
Can you wake me

I know when I let it in it hides love from this moment
So I guard it close I watch the moves it makes
But it gets me, but it gets me
I wish I could understand how I could make it disappear, make it disappear
Anyone out there hear me now?”

 

Layla的嗓音天生好像银铃。她把那段歌词念得非常动听。

 

然而,虽然我听不懂歌词的意思,却很奇怪地能感受到一颗迷惘的心。好像是一个强行把自己关在黑暗幽闭空间中很久、根本不愿意看见外面世界的人,偶尔被穿透木窗缝隙的一缕阳光刺痛了眼睛,想哭,一时哭不出眼泪;想喊,又觉得根本没有人听得见。

 

“Layla,”我打断了她,“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说话也像唱歌一样?”

 

她猛地愣住了。手一松,记事本落在裙子的皱褶之中。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开口,声音低低哑哑的。

 

“有啊。不过,那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说,“那个说话的人,应该早就忘记了吧。”

 

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动不动。温热的斜阳照在她浅褐色的头发上,泛着微微的红光。我可以看见她眼角有一滴细小的泪珠,她努力忍着不想让它流下来。我朝她坐的地方挪了挪身体,伸出一只手臂搂着她的肩膀。

 

“我不这么觉得哦。”我说,“不然的话,为什么会有今天的TrapNest?”

 

她低着头不看我。但她的肩膀颤抖地厉害,眼泪也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沙哑地说,“莲,有的时候,我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唱歌了。为什么仅仅做一件事也那么难呢?你知道吗?莲,我为了做歌姬已经放弃了一切,甚至不要爱情。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了。如果有一天真的不能再唱了,我还能剩下什么呢?故乡的海滩上,早就没有人等着我了。”

 

我松开了她的肩膀,她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一样匍匐在我膝盖上,我用手轻轻梳理她长长的卷发。

 

“不要哭,Layla。”我说,“你还有我啊。我答应你,绝不会让那一天到来的。假如有一天我的歌姬真的不见了,无论到哪里,我都会把她带回来的。”

 

Nana,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对于我和Layla的关系,你从来都无法释怀。我一直以来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我此生只有一个女人、却有着两个歌姬的事实。或许这确实不仅仅只是简单的友情。但我并不后悔那日自己做出的承诺,因为乐队就像是一个命运的共同体,而我和Layla,更像是长在同一根树枝上的两片树叶,假如有一片突然随风飘落了,那么另一片离开凋零的日子,也就不会太远了。

 

本章注解:
David Bowie:英国现代摇滚王子,视觉系的创始人。以风格形象多变著称,生于伦敦Brixton。
CBGB: 著名俱乐部,是公认的朋克音乐诞生地。位于纽约麦哈顿Bowery at Bleecker Str 315号。
本章中的英文歌词摘选自Wintersleep, Nana动画版的片尾曲之一,由在动画版代言TrapNest的Olivia主唱

 

24

 

Nana, 认识你之前我有过很多女人,这我并没有隐瞒过你。温柔乡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可以释放多余热情的地方。因为摇滚乐,因为我所选择的人生,我太早就学会了放纵。同为少年的泰约束不了我,就只好陪着我一起疯,但他总能在我玩的太过火或者越轨前及时提醒我。我还记得那时他有过一句口头禅:“那些拿爱开玩笑的人,将来注定会为爱受苦。”

 

我本来并不相信这句话,直到你我分开以后。或者应该说,直到我确切意识到你我已经分开以后。

 

回程的飞机很清净,头等舱里只坐着我们乐队的人和一些工作人员。虽然整个在伦敦休整的期间我几乎没见过Takumi的人影,但我清楚一旦回去他就会表现得好像Stella这个人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异国艳遇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与之相比,反而是我在伦敦的禁欲生活让Takumi和直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起初两天直树妄想地认定我在旅馆套间里藏了不止一个女人,为此寻了许多借口跑来窥伺,最后不得不承认我什么坏事也没做。

 

“莲,你没有什么不对劲吧,”他担忧地看着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他不知道,其实我的不对劲还不止这些。

 

幻觉常常出现在天快亮的时候,睡意减退身体还留在床上半梦半醒,我会以为自己还在仓库公寓,胸前暖洋洋的有什么东西轻轻伏着,欣喜之下猛一睁眼,却发现怀里只有空气。我并不是没有想过用简单方便的方法驱赶这种阵阵满溢的孤独。什么样的女人都好,只要她手臂上没有纹莲花,头发里没有古龙水的香味。但是我又莫名地害怕,害怕陌生女人的爱抚、声音、细微的动作眼神,还有她们温暖的身体最终只会引发我对你更为剧烈的思念。

 

还是不要随便去拨快要断掉的弦吧,否则,那把吉他就会彻底废掉。

 

回国的TrapNest在机场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混乱,这让团员们确切意识到乐队今非昔比的地位。还没出关,就能看到各大媒体簇拥在出口,话筒和摄像机争先恐后地往门里面伸,更不要提隔着玻璃就兴奋地探头探脑歌迷。结果乐队穿过机场大厅一点点路走了差不多快半小时,与机场工作人员一起围着我们四人的小竹和木下都满头大汗。直树上车前回头朝人群挥了挥手,那边立刻尖叫声冲天,有人撞翻了工作人员设置的路障。

 

“笨蛋,这种时候不要随便有多余的动作!”Takumi训斥,“你第一天当艺人吗?”

 

“有什么关系。比起销售成绩的好坏,我反而觉得这种受欢迎的感觉才是我参加乐队的目的。”直树满不在乎地笑。

 

“你们不在的期间,Wish英文版的MV已经在本地播出了,非常受欢迎,相关报道也很多。”没有跟我们一起去伦敦的木下一边开着车子,一边给我们说着新闻,“尤其是Search周刊,连续两周出了连载长篇专题报道,大家对TrapNest的话题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我打开上飞机时关掉的手机,发现里面留了好几条消息。

 

“小竹,今天晚上没有别的安排了吧。”我问。

 

“嗯,工作方面是没什么。”小竹说,“不过还有些杂物要回经纪公司商议。社长说要给Layla小姐加派一个女助理,还有就是你们的新住所决定……这事比较紧急。”他从包里拿出许多房产公司的资料。“别看这些杂事,讨论起来也是很麻烦费时呢。”

 

我探过身去,从他手里的一叠图片资料中抽出一张,放在他膝盖上。

 

“木下,前面马路放我下车。”我说。

 

“莲,不准单独行动。”Takumi冷冷地说。

 

“但我已经决定好了。”

 

“你连地方都不看就决定了!?”小竹满头大汗。

 

“就只有那里可以看见海,不是吗?”我说着,打开了车门。

 

“本城先生,你等一下!”木下从车窗里探出头,递给我一顶棒球帽,然后又把自己的太阳眼镜也摘下给我。“戴着这些再上街去吧。”他微笑着说,“要知道Search周刊的报道里面,你可是主角啊。”

 

我默不做声地接过了眼镜和帽子,低头穿过马路。

 

才下过阵雨,路面非常潮湿,好像镜子一样映照着街灯彩色的影子,一片一片的变成圆弧的形状。夜晚的塞车时段尚未过去,烦躁的上班族三三两两地按着喇叭,我在人行道上加快脚步穿梭而行,不自觉地开始小跑。

 

在一片不怎么拥挤的商业区停下脚步,我拿出手机比对短信上的地址,正在抬头辨认路标和方向,就看见边上一家酒吧的门打开了,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走出来握手告别。

 

真是太显眼了,那个光头。我心里想。他真的可以跟那些人打成一片吗?实在想不通。

 

泰告别了那几个人,目光略微扫过对街,就立刻认出了我。

 

“我还以为你一定收不到我的消息。”他说,“你应该才下飞机吧。”

 

“既然这样干吗还要发?”我说。

 

“碰碰运气吧,难得来东京见法律系的前辈,能跟你见一面当然也好。”他说,“进去吧,不要站在街上。”

 

酒吧吸烟区就只有我们俩个人,他点燃了Black Stone,手里像往日一样有一杯琴酒。

 

“怎么你看起来好像瘦了?睡不好觉吗?”他皱着眉头问。

 

“是在英国吃得太差了。”我埋怨着,“我想喝味噌汤,你去帮我点一下。”

 

“这种地方哪里有啊。”他笑起来。

 

“那去拉面店吧。”我提议。

 

“别胡闹了。”他说,“如果带你去那种地方,明天报纸上出现什么‘摇滚乐界的孤星光顾街头拉面店’之类的题目,Takumi会半夜跑来谋杀我的。”

 

“孤星?”我莫名其妙。

 

“你果然还没来得及看。”他说着拿出了一本Search杂志。封面上就是TrapNest最新的宣传照片,下面用醒目的彩色标着“摇滚乐界的天才孤星。”我拿过来翻看了一下,报道内容很夸张,把我描绘成了不知从哪里降生的音乐奇才。

 

“这是在写小说吗?”我越看越觉得离奇,“不会有人信的吧。”

 

“那个不是重点。”泰吸了一口烟,“重点在于,那些胡编乱造的事情里,有一件是真的。”

 

“哪里有?”我四处找。

 

“孤儿院的名字。”他说。“他们到底是怎么得到消息的?这种资料是完全保密的。”

 

“管他呢,只要不是负面报道,这种胡编乱造对炒作大概很有利。搞不好是经纪公司跟他们串通的吧。”我说着开始摸出香烟来抽。

 

“我也是这么想的。”泰说。然而他用的口气跟我不同,他完全是严肃的。

 

“怎么了你,没那么严重吧。”

 

“你当初跟我提起Cookie Music社长因为歌曲版权问题提出要你们全部出新歌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泰说,“TrapNest与GAIA试用合约期间的创作是不会引起任何法律纠纷的,他那么说好像是故意激你们。”

 

“那又怎么了,反正歌也写了,唱片也出了。”我说,“对TrapNest完全没有影响。”

 

“莲,你未免太天真了。”泰认真地说,“你要知道,一个乐团的创作力是有限的。哪怕你真是个天才,也不可能一辈子这么写下去。”

 

我夹着香烟的手指突然抽动了一下,烟灰抖落在咖啡杯里。

 

泰的手机在响,他低头看了看电话号码,眉头皱得更紧了。

 

“是大学的教授,我要接一下。你等我回来。”他离开了坐位。

 

我望着咖啡杯里漂浮着的灰黑色烟灰,突然感到自己耳朵里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嗡嗡作响。自从六岁时躺在仓库的硬纸箱子里听见音乐声以来,我赖以生存的方式并不曾有所改变。为了那脑海中的声音,我可以放弃爱情,放弃生命,孤注一掷,永不言悔。但是,Nana,我真的还从来没有想过,那种声音……那种声音有一天,或者会突然沉寂下去,让我的脑子再度变成空白的一片。

 

我有些昏沉地站起身来,我想是长途飞行和多日的失眠已经把我的身体推到了极限。泰还没有回来,我随便抽出几张纸币放在桌上,往厕所走去,我需要往自己脸上泼点冷水。

 

我在镜子前抬起头来注视着自己的影子。泰没有说错,我确实瘦了。如果今晚没有木下的太阳眼镜,我那深陷的眼眶一定会吓着他。

 

我小心翼翼地重新戴好眼镜和帽子,刚要走出男盥洗室,突然一股熟悉的气味让我放慢了脚步,Black Stone的味道在走廊里未来得及消散。泰在这里,虽然我看不见他。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在大阪,明天就坐火车回去。”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无法掩饰的溺爱。“会场的事让阿伸一个人去谈就好了,你出面他会很难办的。为什么?因为你上次威胁过人家啊……”

 

我的两只脚突然间就像生了根一样,无法挪动。

 

Nana,你就在电话的那一头。也许正裹着那条你最喜欢的围巾,站在公用电话亭里,握着话筒对光头指手画脚。我并没有听到任何不该听到的内容。你们只是在谈论下星期的一场Live表演,出场费、出场时间、歌曲顺序,这些对乐队来说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话题。但我在意的是泰的那种语气以及他对我撒谎的事实,虽然我也知道他只不过是不想刺激我罢了。

 

片刻之后,泰回到座位上继续喝他那杯琴酒。我面前的咖啡已经被撤掉了,烟灰缸里多了两个烟头。

 

“对不起,久等了。”他说,“你也累了吧。我有开租来的车子,等下我载你吧。”他收起香烟盒,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你也不用太介意。只不过一个人在这个复杂的社会里,有时候要多长点心眼。”

 

“是啊,在你眼里我一直都是很天真的吧。”我说,“你总是这么看不起人。”

 

他愣了一下,微微皱了皱眉。

 

“真讨厌,不过比人大了一两岁,就成天喜欢唠叨。”我微微颤抖着,把烟放进嘴里。“还说什么拿爱开玩笑,就注定为爱受苦之类的话……好像你真的很懂爱这回事一样。”

 

“莲……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他感觉到有些不对了。

 

“不要装蒜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而发抖,好像一个陌生人。“拿爱开玩笑的人,一直都是你啊,泰。”

 

他不说话,墨镜下的嘴角绷得紧紧的。

 

“怎么?以为从小一起长大就只有你能看透我,我就猜不透你那颗光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我冷笑着,“你一直都说不准备拿音乐当职业的原因是你讨厌那种孤注一掷的人生,那全是撒谎的吧?其实你一直迷恋着那样的人,不是吗?真可怜。泰,只会从一个接一个的人身上去找那种影子,你根本不敢去承认你的爱。泰,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可怜虫。”

 

泰猛地站起身,撞到了面前桌子,重重地一拳向我挥了过来。

 

我感到眼前一黑,从方才到现在耳朵里一直持续不断的、令人无法忍受的嗡嗡声终于就此安静了下来。

 

Nana, 人与人之间的互相伤害是永不停止的,哪怕事关你最亲近的那个人。我想是妒忌让我丧失了理智。我一直努力忍耐着的那种寂寞,在听见你们对话的一刹那好比一根脆弱的弦突然崩裂,在那双我小心呵护的弹吉他的手上,划出了一道刺目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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