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章请点击tag: 骑士回忆录
万灵节的钟声（上）
洛林在一年以后回到巴黎，虽然那是与他离开时一样的秋季，这个世界在他眼里却仿佛已经变了一个样子。
陪他一起回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国王的狩猎队长，现在已经被大多数人称作骑士的罗昂。他跟他一起参加了都灵围城战。不同的是他在蒂雷纳子爵麾下，而洛林则在自己父亲的部队里，他们在战场上根本没碰过面。
罗昂跟小时候一样特别爱吹牛，他一路上跟洛林唠叨着蒂雷纳子爵的各种战绩，洛林听得很有些不耐烦，努力忍着不发作。等他们进了城门，国王的骑兵就迎接上来了，这下罗昂更加得意了。
“陛下真是我的好朋友！”他大声说，唯恐周围的人听不见。
有人特意给他们牵来了换骑的马匹，不用说这些马来自国王的大马厩。
“喂，瞧啊。”罗昂指了指卫兵手里备好的一匹马，“我认得它！陛下居然让我骑他的坐骑！”
这大概是他们小时候见过的那匹大马厩中最美烈马的后裔，一模一样的雪白鬃毛和乌黑的马蹄，修长的脖子，漂亮的让人瞠目结舌。
然而，来人不好意思的朝罗昂鞠了一躬。
“请原谅，大人。这匹马是安茹公爵殿下特地嘱咐我们交给洛林骑士的。”
“你说什么？”罗昂莫名其妙的问，“什么骑士？”
“洛林骑士，大人。”
罗昂抬高眉毛侧眼看洛林，有点轻蔑的问：“你小子什么时候成了骑士了？”
“我八岁就是骑士了。你不知道是因为你自己没见识！”洛林回敬了他一句。他现在没心思去跟罗昂抬杠。那匹马太美了，只要看着它就让他心口有种闷闷的窒息感。他将手伸进白马的鬃毛之间抚摸着，马居然顺从的向他低下头来。
罗昂不满意的嘟囔了一句，但没再多说什么。他们换乘了马，朝着王宫方向走去。今晚国王邀请他们参加宫廷晚宴，罗昂一直觉得洛林是沾了自己的光才能得到邀请，没想到安茹公爵居然准备了这么一件招摇过市的礼物，罗昂显然觉得自己的风头全被洛林抢去了。
不过到了王宫以后，罗昂的兴致立刻变好了。尽管他们没有立刻见到国王，但路易一从会议中出来就立刻来找他了。国王已经换好了晚宴的衣服，一身淡褐色的绣着金色花边的晚礼服配上同色的腰带，兴致勃勃的快步走到罗昂背后，拍他的肩膀，还挽着他的肩膀大笑。
“天啊，罗昂，幸亏你不跳芭蕾，”路易捏了捏罗昂的胳膊说，“你再这么疯长下去就快变成熊了。”
“姑娘们可没有抱怨过。”罗昂说。
“瞎说！”国王反驳，“我认识的姑娘都不喜欢熊。”
“我猜她们没对您说实话。”罗昂爽朗的笑。
“看来都灵城被围困三个月的时候，你还是吃的上饭的。”国王说，“还是你把自己的战马杀了吃马肉了？”
路易和罗昂从小一起打猎骑马，关系非常好，在他面前几乎不摆什么架子，一见面总是有很多话说，他半天才注意到洛林。
“菲利普·德·洛林，”国王朝他点了点头，“我弟弟昨天提醒我，说我们应该称呼你为洛林骑士，他这个提议很有道理。”他提高了声音，“诸位，我们应该称呼洛林骑士！”然后他和气的把手伸向洛林。“我相信你父亲身体不错。”
洛林弯腰向国王行礼，“谢谢您，陛下，我父亲很好。”
路易的眼睛逗留在洛林脸上片刻。
“他协助蒂雷纳子爵有功。”国王说，“等我们和西班牙完全停战，我会写信表彰他的功勋。”
国王说完这话，若有所思的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他的目光落在罗昂身上，仿佛决定暂时忘记一个不怎么愉快的想法。
“来吧，罗昂，我听说你打牌的技巧又长进了。要不要让我看看你到底长进了多少。”他在牌桌上坐下，罗昂不客气的坐在他对面。
“我从蒂雷纳子爵那里学会了荷兰人的玩法，陛下要不要学学？”
“怎么，我还以为他只跟荷兰人学打仗。”路易说，“连打牌都要学政敌，这对国王来说不是侮辱吗？”
“今天的政敌也许是明天的盟友。陛下，想想西班牙。”
“西班牙！”路易笑了笑，“天哪，我现在确实满脑子都是西班牙。我还得在寝宫里挂上西班牙毛毯，据说这是白纸黑字写在我结婚契约上的！”
一片哄笑声中，洛林按照国王的示意坐在牌桌上国王的右侧。他才刚刚坐定，就听见房间里似乎安静了下来，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背对着门，看不见来人，只能听见对方皮鞋在地板上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朝着他的方向走近，不紧不慢，洛林感到自己心跳在莫名其妙的加速。
“你要加入我们吗？”国王正在理牌，头也不抬的问来人。“我们还有一个位置。”
那个人起先不回答，这静默的片刻，洛林毫无来由的紧张。现在他们牌桌上那个空位是正对着自己的，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心平气和的面对面看着安茹公爵，尤其是那对浅绿色的眼睛。
“不，谢谢。”他背后有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回答。洛林奇怪自己从前为什么不曾注意公爵说话声音这么好听。
国王于是随便招手叫了一个贵族坐在洛林对面，洛林趁机会环顾了一下四周，他没有发现吉什伯爵的身影。
安茹公爵并没有走开。虽然洛林没有回头看他，但他随着公爵脚步在客厅里挪动的声音知道他在角落里拿了一本书，然后踱回洛林身后的长椅子里坐下，他的衣襟摩擦着天鹅绒的椅子背，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们明天去凡尔赛。”国王拿了一副好牌，兴致不错，“又到了打猎的季节，正巧罗昂也回来了，机会很不错。”
“这主意真太好了！”罗昂附和道，“洛林骑士可以骑他那匹漂亮马一定高兴。”
“很遗憾，我还有任务，明天就得离开巴黎。”洛林回答。
“这也太扫兴了。”路易说，然后他抬头越过洛林，跟他背后的公爵说话，“你要不要拿回那匹马，跟我们一起去凡尔赛打猎？你总不希望让我们的小骑士大人把它骑到战场上去吧？”
“为什么不？”公爵口气不太热衷的回答，“比起无所事事在凡尔赛打猎，倒不如当一匹战马。再说我明天不打算去凡尔赛，我在巴黎还有事。”
国王没作答，但他的笑容不见了。
“四层围城。这绝对会载入史册。成为这个世纪最复杂的一场战役……西班牙人这次可算是败的彻彻底底！”
洛林对面的那位贵族在絮絮叨叨的谈论都灵围城之战。
“是的，即使只是听听战报，这都让我感到非常骄傲。”国王也说。“我的姑母很幸运的保住了意大利的政权，她该感谢的是法兰西最有才华的元帅。”
“我当时身临其境，我可以向您发誓，最后那场突围进攻令我终身难忘。”罗昂兴致勃勃的说。
洛林感到喉咙有点干涸，伸手到背后桌上去拿自己方才放在那里的一杯酒，可是他的手碰到了什么人的，慌忙缩了回来。
那只手的指尖是凉凉的，这触感让洛林终于按耐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他只能看见公爵的侧面，雕塑一般的鼻梁和低垂着的眼睛，他似乎正在聚精会神的倾听着牌桌上的谈话，一只手尚且握着书的封面，但书已经滑落在膝盖上。
“我们切断了西班牙人第二层和第三层包围圈之间的通信，选择了黎明时间突围。”罗昂说，“当时战况非常紧急，子爵的队伍从西城门绕道东城门，遇上了阻截。”
突然“啪”的一声响，是书本被用力合上的声音，响到了打断了罗昂叙述的程度。牌桌上的人都抬起了头寻找声音来源的方向。
“当然，你不是真想说你们切断了西班牙人的通信。”安茹公爵突然插嘴。“否则子爵的队伍为什么会在南面遇上阻截？”
路易用力咳嗽了一声。
“都灵城两座城门之间的距离，骑兵半天之内根本来不及从西面绕到东面。”公爵继续说，口气冷冰冰的，“打败阻截西班牙人的只可能是亨利·德·洛林伯爵的那支本来就防守在南面的队伍。为什么你们非要扯谎，把这功劳算在子爵的名下？”
“菲利普！”国王打断弟弟，“住口，你根本不懂这些。”
“我也听了战报。”安茹公爵不服气的说，“我知道他们在扯谎。可为什么你却任凭他们胡说八道，不去纠正？这么做对阿马涅克伯爵太不公平了，只因为这让主教高兴？”
“够了！”国王愤怒的站起来，伸手把桌上的纸牌拍得高高飞起来。
在场的贵族纷纷站起身来，包括洛林。
“你们全都退下。”路易说。他的声音稍显平静，但他看着弟弟的眼神几乎是在冒火。
邦当飞快的走过来，站到门口，人们纷纷遵命退出晚宴客厅。洛林是最后一个走到门口的。他回过头看见陛下朝着公爵走过去，将他逼到房间的角落。
然后邦当就在他面前关上了房门。
片刻之间，在一片低声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之中，洛林居然并不在乎别人在说什么、议论什么。他感到自己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热切的翻滚，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比今天早些时候在巴黎城门口伸手抚摸他最钟爱的马驹更让他无法自持。似乎，跟殿下维护自己父亲和家族的名誉这件事比起来，更让他兴奋的是殿下居然为了他跟陛下在争吵这个简单的事实。
过了很久，但也或许只是一小会儿，陛下走出来了。而洛林此时感觉昏昏沉沉的，大概是方才喝了酒的缘故。
他只知道自己没有停留下来确认国王对自己有没有表示，或是去看任何人的脸色。他径直朝着公爵坐着的那个长椅走了过去，几乎是在飞跑。
他跑急了，在椅子背后停下来的时候，忍不住扶着椅子背喘气，而殿下立刻朝他转了过来。
“我……”洛林平常总觉得自己算得上能言善道，可是此刻舌头都在打结。糟透了，他想，他看起来一定傻乎乎的。
可是公爵却笑了，不知道为什么。
“我希望陛下没惹您生气。”
天哪，他怎么就想不出更聪明一点的话说。
“我看起来像生气吗？”公爵反问他，眼睛闪闪发光的。
“你喜不喜欢那匹马？”他又问。
“我喜欢吗？它是我见过最美的。”洛林回答。
“它可以是你的，只要你愿意。”公爵温柔的说。出于某种原因，这句话让洛林某个地方突然热的发痛起来。
“真的吗？”他找回了一点自信的感觉，“我以为只有您哥哥才能拥有最美的马。”
“即使国王也不能总如愿。”公爵说，“也许有的马自己选骑士。”
“也许。”洛林情不自禁的朝公爵靠过去，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公爵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挡在了他胸前。
“你明天真的要离开巴黎？”他问。
洛林差不多忘了，现在不得不沮丧的想起来。他对他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
“那你今晚去宫门口吧，找你最美那匹马。”安茹公爵笑着凑近他的耳朵说。
“做什么？”洛林问。
“去听万灵节的钟声。”他与他擦肩而过，长发扫过他的肩膀。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