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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灵节的钟声(下)
洛林发现自己竟然在短短的一天内成为王宫走廊里很多人窃窃私语时眼角余光扫视的对象。这让他有种莫名的兴奋感,他渐渐开始明白为什么吉什伯爵总是如此得意,如此嚣张了。有些人天生喜欢被人议论和被人妒忌,他曾经以为自己跟伯爵不一样,但自从都灵回到巴黎之后,他意识到他们还真是同一类人。
他没有出席晚宴就直接去宫门外等候了。只是在冷风里等了半小时之后,他远远听着宴会厅里传来的音乐,忍不住有点后悔自己太过急躁。国王的弟弟总得参加宴会,而他却像个傻瓜一样等在门外,不仅肚子饿得咕咕叫,说不定还会被殿下轻视。虽然今晚继续出现在国王面前有点尴尬,但他毕竟没做错什么,就连国王也不能随便当众迁怒他。看来,从离开宴会厅那一刻开始,他脑子就变得有点不太好使了。
正在自怨自艾,突然洛林看到一帮人从大厅的边门绕出,朝门口涌了过来。他们显然是从国王的宴会中走出来的,穿着各色颜色鲜艳的礼服,笑着大声说话。
卫兵们走上去,与其说是服侍他们,倒不如说是要看清楚是什么人离开了宴会,但那群穿着鲜亮的年轻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推推挤挤的围住了卫兵。
洛林还在诧异这群人在搞什么名堂,突然中间有个人穿过人群朝着他飞快走过来。那人穿着深色衣服的在一群花花绿绿中间很容易被忽略,也是为什么他可以轻易的躲过卫兵的视线。只见他把脸藏在帽子下面,整个人好像一个影子,走到洛林身侧用力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洛林被撞得重心不稳,人一斜,手臂就被挽住拖走了。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暴徒劫持了一般,心跳砰砰加快。
然而洛林并没有大声叫嚷,反而跟着劫持他的凶徒一路快步小跑,一直跑到贵族们马车停放的地方。
“您总是这样偷跑出王宫吗,殿下?”他在对方拉他上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时问。“我猜宴会还没有结束吧?”
“这并不是第一次。”安茹公爵把那顶用来遮掩身份的帽子随手扔在马车座椅上,然后冷不防手一甩,丢给洛林一个小包,另一只手握着拳头重重拍打马车顶部,立刻有人开动了马车。
“你手脚挺麻利。”公爵见到洛林反应极快的接住了他扔过去的东西,这么评价道。洛林几乎可以听见他说话时尾音里夹带着的笑意。
“您也一样!”洛林一边由衷的赞许,一边打开那个用手帕包裹着的礼物。刹那间他几乎感动的热泪盈眶了,那竟然是从宴会上带来的小半只烤鹅!
“我要跪在您面前吻您的膝盖!”他说,然后急不可耐的张嘴咬了一大口烤鹅肉。
马车里光线不够,他看不清楚殿下的表情,但是那一阵悦耳的笑声仿佛让空气都轻微的振动出一种让人愉悦的节奏。
“我每次都觉得自己藏得挺好。”洛林咽下香喷喷的食物,感觉没什么比在饥肠辘辘的时候面对美食更让人幸福的了。“可为什么您总是那么轻而易举的发现我?”
公爵起初没回答,可能是他自己也在思索为什么,片刻之后他才说:
“大概,是你那头金发吧。你这种人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你不知道吗?”
洛林当然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但那头金发称不上是他自豪的本钱。小时候他母亲的侍女抱怨他头发太难梳,像是“一堆稻草”,真没想到这堆稻草有一天会得到安茹公爵殿下的垂青,那位侍女要知道了准会连下巴都掉地上。
“您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人。”他带着暧昧的口吻说,等着公爵追问那第一个人是谁。
可是在洛林三两口吃完晚餐前,公爵都并没有开口问他这句话。他有点奇怪的抬起头来注视他。在马车的窗帘的半遮掩下,殿下的脸有一半被遮掩在阴影之中。
“我,喜欢所有会发光的东西。”他终于说。
他注意到殿下的语气里那种简单的、清脆的愉悦节奏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费解的紧张感。然而洛林不希望那样,方才的对话让他舒适,让他意犹未尽。
吃饱肚子总会让人感觉胆子也变大了。洛林用手帕擦干净嘴和双手,朝着对面殿下坐着的地方挤过去。殿下没有出声反对,只是稍微朝里挪了挪地方。
“您也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洛林小声对他说着,整个人几乎要倾倒在殿下身上。
“你撒谎。刚才你差一点没认出我来。”安茹公爵说。不过他听来并不是真生气。“你得承认,亲爱的骑士,怎么掩藏自己是我的强项。整个宫廷里你找不到第二个人在这点上超越我。”
洛林没办法细细去推究这话的意思,他在听到“亲爱的骑士”这个称呼之后就听不进任何其他的了。
“那么下次您来教教我吧。”他轻轻的抓住公爵肩膀,让对方转过来,然后看准了半掩藏在头发下的一截白皙的皮肤低下头去。他几乎要成功了,在马车阴暗的光线中,他看见公爵睫毛的影子闪动了一下,目光聚焦到自己的嘴唇上。
可结果随之而来的却只是一声轻笑,殿下的手挡在他嘴上。“柠檬烤鹅。”他说。
洛林此刻的感觉就像七岁时看见公爵从肩膀上弹掉他的头发一样气不打一处来。
“您要不喜欢柠檬烤鹅,又为什么给我拿那个来吃?”他皱起鼻子,“是您让我来找我最美的那匹马。我苦苦等了一晚上,现在天都快亮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一早就得离开巴黎,说不定好几天都见不着您了!”
说完他赌气站起身,坐到公爵对面去了。
公爵有点不好意思的伸手放在他膝盖上,他却故意移开了自己的腿,这个举动诱使对方不得不朝着他坐的位置移动,并且主动伸手到他的发际之间轻抚。带着点歉意的闪烁目光完全停留在洛林的脸上。片刻后,洛林开始半推半就的重新靠近公爵,殿下的触摸让他很舒服,他侧过脸来轻轻的摩擦着他的手。
“那是火药的伤痕吗?”安茹公爵突然问,他的目光紧紧盯在洛林用领巾遮挡住的脖子上。“我没法分辨,因为我从没上过战场。”
如果有什么话题是洛林最不想谈论的,大概就是这个。为了避免公爵进一步的追问,他闭着眼睛亲吻了公爵的手腕。
马车突然在这一刻停下来了。
“怎么回事?”公爵转过头。洛林此刻才不想去关心马车是走还是停,一心一意只想把头凑到公爵散发着蜜蜂薰衣草气息的衣服和头发里去,可惜他扑了个空,公爵抽出手去打开车窗。
马车停在塞纳河边,离开圣母院距离不远,但是桥上拥挤了许多想在黎明时分到大教堂去用圣餐的巴黎市民,这辆没有皇家金饰的马车被死死堵在那里,完全没有办法过桥了。
“天马上就要亮了,如果现在再不过桥,我们就来不及了。”公爵说。
“什么来不及了?”洛林问。
殿下不回答,只是伸手拉开车门,跳下了马车。
“殿下,您疯了!”洛林一把抓住他。“这里到处都是平民,您连个侍卫都没带!”
安茹公爵回过头来,远处圣母院楼上燃烧着的火把在他晶亮的眼眸中反射着火光。
“要么待在车上安全回去,要么跟我一起疯,你自己选择。”说完他一转身就挤进了人群。
一阵热血上涌,洛林跳下马车在拥挤的人群中努力追随公爵的身影,他跑的意想不到的快,绕过塞纳河堤就没了踪迹。西岱岛上全是朝圣的平民,洛林跑的满头汗,正要开始因为丢了殿下紧张,却在一处民宅矮墙下重新发现了他。他想都来不及想,从背后一把抱住,深怕转眼他又会跑了。
“疯殿下……”他咬着他耳朵说。
“嘘,不许说话。”这是安茹公爵唯一的回答。“好好听着。”
就在洛林发愣的间隙,圣母院的钟声敲响了。
那是万灵节凌晨教堂神父们在为亡灵们祷告。每年只有这么一次,几百只大钟和小钟一起敲,高音和低音错落的交替着,在清晨微凉而薄弱的空气振响了一种奇妙的旋律。可能是因为敲钟的时间,也可能是因为微微湿润的空气,或是这片围成了半圆形的围墙。洛林发现在他们站着的这个奇怪的角落里,钟声听来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安茹公爵闭起眼睛,身体情不自禁向后靠,整个人都依在洛林的身上,脑袋毫不顾忌的枕着洛林的肩膀,任凭一缕黑发被风吹到他脸上。洛林低下头来端详他,天色正在渐渐亮起来。在微光之中他看到公爵平时苍白的脸泛起了一阵若有若无的红晕。他从没有像现在那样渴望吻他,但他不忍心打扰他,只是收紧了自己的手臂,让他更贴近自己的怀抱,他看见公爵嘴角慢慢展露出一个浅笑。
良久,钟声终于停下来了,但是洛林还不情愿放开公爵,他依旧抱着他,盯着他,等待他在自己注视下睁开眼睛,好比在夜色里等待一株绽放的昙花。
“五年前,在兰斯的圣母院。”这是公爵睁开眼睛说的第一句话。
洛林没有插嘴问任何问题,他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让他说下去。
“加冕典礼就像一场冗长的歌剧表演。有一群穿上盛装的人,可我却一个都不记得了。赖格拉主教念着拉丁文祷告词,而我手上拿着法兰西的王冠。它沉的要命。我都不知道一个人的脑袋怎么受的了那个重量——”他顿了一顿,眼睛里仿佛略过一阵雾气,“后来,我听见一只钟先被敲响,它声音就像闷闷的响雷,振得我的耳朵发痛。我知道主教还有一大堆祝词要念,可是阳光却已经从高处的窗子照进了教堂里,突然我就决定抢先把王冠给路易戴上了。”
他说着嘴角微微向上弯了起来。
“那时候阳光正从他头顶照下来,他戴着王冠,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天知道一个人怎能这么耀眼,就跟太阳一样……随后,几百只钟一起响了,大的小的,高的低的。我从没听过这么美的音乐。”公爵仿佛做梦一样诉说着,半天才注意到洛林留在他脸上火热的目光。
“抱歉,”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不,我的殿下,我从来不生您的气。”洛林回答。
“他们说,我有时候不知道什么时机应该住嘴。”安茹公爵嘴角那个笑容变得有点苦涩。
“我不是他们。”洛林简短的说,目光牢牢锁住对方的眼睛。
公爵眼中有种炙热的纯净。
“我已经没有办法摆脱那种光了。”他说,“虽然我几乎一辈子都在挣扎。可是那种光芒就像绳索一样绑住了我的手,我的脚,甚至绑住了我的意志。也许就是因为这,我根本无法拥有属于我自己的爱。直到今天,我所能够从他们口中听到的,全部都是谎言。”
洛林伸手捧起公爵的脸。
“您该多给自己一点机会,也给别人点机会。”洛林说,“我知道谎言总是多过实话,可那又怎样?何必要凭一个人的言语去判断他?”
“你总把复杂的事情想的这么简单吗?”公爵问。
“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洛林笑着说,“我们应该回去啦,殿下,我猜想陛下的火枪手快要出动了。”
“我没法走了。”安茹公爵在墙边一个简陋的木推车车把上坐下来。“我的鞋跟在跑过塞纳河堤的时候折断了。”
洛林弯下腰检查公爵的鞋子。
“你摸我的脚干什么?”殿下踢了他一下。
“您没听说过照顾脾气顽劣的马,最主要是照顾好它们的脚吗?”洛林说。“待在这儿别动,我马上回来。”
安茹公爵没想到洛林居然会丢下他一个人,他本来准备张口反对,却发现洛林只是在拐角处敲了敲一扇门。
门开了,一个穿着薄纱裙子、披头散发的女人叉着腰走出来。
“亲爱的。”洛林露出他最可爱的笑容,“一枚银币能跟你换一双鞋子、一把锤子和几个钉子吗?”
*****
洛林把殿下的鞋子拿回来的时候,鞋跟变成了红色的。
安茹公爵坐在木头推车上冷淡的看着他。
“太难看了,你别想让我穿上!”公爵别过脸去。“我不知道你还会修理鞋跟。”
洛林跪在地上,抓住公爵的小腿。
“我并不会。”他说,“不过我七岁的时候也并没有白白给罗昂骑士打下手。毕竟我父亲还是大马厩总管,有些事我没做过也看过。只不过当然了,红色的马掌还是第一次见识!”
殿下笑了,那是真正爽朗而放肆的笑声。洛林从没听见他笑那么大声,简直像是停不下来一样。
“把鞋子给我穿上!”他带着笑意命令道。
“您不嫌它难看了?”
“细看其实挺好看的。”安茹公爵说,“给我穿上吧,我的骑士。”
鞋子穿在了公爵脚上,一只鞋跟是红的,另外一只是银色的。
“你知道那是个什么女人吗?我亲爱的骑士?”
“我当然知道了,亲爱的殿下,这一带我可熟了。”
“那你还胆敢给我穿这鞋子?”公爵说,“你猜我王兄知道了会说什么?其他贵族知道了会说什么?”
“那么我的命就掌握在您手里了,殿下。或者您得替我撒个谎,或者您就要失去我了。”他说,“我只希望下一次万灵节您来这里听钟声的时候能为我祈祷。”
公爵从推车上走了下来。
“这真是个让我非常为难的选择。”他说着,低下头想要亲吻他。
突然一阵骚动,一整队穿着火枪手制服的士兵冲进了这个窄小的围墙内。他们不得不分开。
“公爵殿下,”为首的火枪手从马上跳了下来,他手里拿着一顶帽子,正是被公爵扔在马车车厢里的。“我是火枪队第四分队队长法比安·马夏尔。我奉国王的命令带您回宫。”
他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眼睛看了看站在公爵身边的洛林。
“我了解殿下出宫的时候没有坐自己的马车。基于目前的情况考虑,我建议您乘坐原来的马车回去,以便我们不招惹过多的注意。”法比安面无表情的说。
安茹公爵以同样漠然的表情面对火枪队分队长。
“劳驾。”他说。
法比安一挥手,洛林看见昨晚他们乘坐的那辆两匹马拉的马车很快被人驾来了。
“有时候我只是想挣脱缰绳,哪怕是片刻也好。”公爵对洛林笑了笑,“你该去执行你的任务了吧?我不能再耽搁你了。他们会‘另外’给你一匹马。”
洛林点了点头。
“再会了,我的骑士。”
“再会,我的殿下。”
他看着他登上马车,关上车门。
车队眼看就要在他眼前离开。法比安的手下让人腾出一匹马来交给洛林,可是洛林竟然甩开了缰绳。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推开马车边上准备阻挡他的火枪手,打开车门,上了车。
安茹公爵对他的举动非常吃惊。他发现洛林喘着气,眼睛瞪着他,眼眶看起来有点湿润。
“假如您想听实话,我可以跟您说实话,殿下。但您会发现这一点也不浪漫,或像您想象的那样高尚。”他说。
公爵愣愣的看着他,嘴角有点轻微的颤抖,但他的目光却像往常一样,清澈而炙热。
“您看见的那个是火药伤。”洛林说,“西班牙人的枪口曾经对准我,而我差一点死掉,死在遥远的地方连个坟墓都没有。我不想那样,我不想见不到您。因为我是个胆小鬼。”
他走上前去一把抱住安茹公爵,用力太大,以至于把对方直接推倒在马车的座椅上。他的吻像就像是绝望的人在呼吸对方口中的气息,一刻不停,一刻不放松。他紧紧扯着、拽着国王的弟弟,将他压在自己和车厢之间,想要制止住对方的所有挣扎,并且接触对方皮肤最温热的地方。
公爵两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掐得他生生的痛。他几乎忘了自己从小就领教过这种力气。
即使太阳已经渐渐升起了,清晨的太阳光却依旧是昏暗的,马车车窗关着,车厢内的人影也和昨晚一样模糊。
洛林感到公爵的一只手放开了他,然后他听见拳头敲打车顶的声音。
这是开车的命令,马车立刻就开动了。
随后洛林的另外一条胳膊被公爵拽了一下,他整个人顺势倒下来。
他的嘴唇正巧落在对方的嘴唇上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