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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公主（下）

洛林慢条斯理的拿出最新一期的“公报”，在亨利埃塔面前晃了一晃。

“殿下看过今天上午的‘公报’了吗？这里面对于您的行程和随从规格做了详尽的叙述。这都是按照国王陛下的旨意书写印刷的……请允许我从头给您念一遍。”

“不必了。”亨利埃塔说，“您不妨挑关键的说，骑士大人。”

“是。这里面提到，未来的奥尔良公爵夫人将在三月二十七日参加由国王举办的化装舞会。她的随从侍女六名，全部由奥尔良家指派、陛下亲自签署，挑选自家世显赫、声誉良好的亲贵家庭。她们是：来自罗什舒瓦尔的弗朗斯瓦丝·阿特纳伊丝·德·模特马尔，来自图尔的弗朗斯瓦丝·路易丝·德·拉瓦利埃，以及来自……”

“等一下！这未免太荒谬了。”亨利埃塔忍不住打断洛林。可以看的出来，虽然依旧保持着礼貌的语气，她事实上非常生气。“为什么要换掉一直跟随我的侍女，去找些不相干的人陪伴我？”

洛林仿佛早就准备好被她这样质问，他不紧不慢的折叠好“公报”，掏出手帕，走到一边照镜子并整理鬓角，让亨利埃塔等了半天才开口说话。

“这个问题嘛……殿下，您倒不如去问问制定这些章程的国王陛下。我可没本事回答您，我只是卑微的履行管理奥尔良家家务的职责。”

亨利埃塔被他这轻佻无礼的态度惹恼了，她看了看坐在一边一声不吭的菲利普，再看看洛林。“请您别忘了，我不是第一天来到法国宫廷。您该不会认为我对这套礼仪章程陌生吧，骑士大人？作为未来的奥尔良公爵夫人，我有权选择自己的侍女。”

“不是您，而是公爵殿下。”洛林纠正道，“遗憾的是殿下没有事先提交您原来侍女的名单，而现在这个名单已经被陛下签过名，很难更改了。”

菲利普依旧低着头不说话，亨利埃塔皱起了眉头，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洛林却已经发出一阵装模做样的笑声。

“当然啦，”他若有所指的说，“您如果一定要在舞会前更改名单，只需要去跟国王说句话而已……殿下是陛下的弟弟嘛，本来就一定会服从陛下的旨意。”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亨利埃塔放低声音问洛林。

“我是在好意提醒您，不要在这种小问题上让殿下难堪。”洛林也压低声音回答她。

“够了！”殿下在这时终于打断了他们。显然，比起大声争吵，这种窃窃私语更让他厌烦。

“为什么亨利埃塔就不能留着她的侍女？”他隔着椅子背问洛林，虽然语气不那么热衷，但他显然不再假装自己“不存在”了。

洛林伸手撩了撩头发。

“自从主教去世以来，国王对于任何不符合王室礼仪章程的事情都要求书面报告。报告得写明变动的理由，要秘书亲自盖章，国王亲自审批。且期间万一有人提出异议，报告还需要被整个议会过目。用不着我提醒你，模特马尔大人是圣米歇尔骑士堂的要员，也是太后的亲信；拉瓦利埃大人是前奥尔良公爵家的老管家，这两个人见自己女儿被除名绝对不会一句话也不说，到时候，奥尔良家的家事处理不得力就会变成笑话了。当然，这都是我一个人的责任，跟殿下你是无关的。”

国王的弟弟咬了咬嘴唇，朝亨利埃塔看了一眼，见她眼里似乎含着泪花，颇有些不忍心。洛林知道，按照菲利普平时的脾气，早就给亨利埃塔道歉承认是自己疏忽了，可是今天晚上，他对她的态度显然比平常生硬了许多。

“难道就没有折中的办法？”他问洛林，“既不需要更改章程，又能让亨利埃塔保留几个女伴？王后不也有从西班牙带来的侍女吗？这说明只要数量有限，章程是允许的。”

“王后和公爵夫人的级别相差很大。”洛林回答。

“我毕竟是国王的弟弟。”殿下说，“我的妻子和其他公爵夫人差别同样巨大。假如我用这名义向陛下请求给奥尔良公爵夫人增添侍女名额，议会绝不会对我家的家务说三道四。”

洛林愣了一愣，他本以为自己选对了时机，没预料到公爵在这种情况下还会坚持干预，更没想到他会想到这一层。可是问题在于自己事先已经从嫂嫂那里收了礼物，现在不好反悔了。于是他咬了咬牙，决定这一回不论如何是豁出去了。

“哦，是我差点忘了，”他露出一个天真的微笑，语气酸溜溜的：“多亏了殿下提醒我才想起来。从外国嫁入法国的公爵夫人贴身侍女中本来就有两名随行侍女名额。夫人——对不起是公主——请原谅我的疏忽，我总是忘记您是英国人，您知道的，因为您从小就是在法国长大的嘛。”

殿下对洛林无奈的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到亨利埃塔跟前。

“我希望你满意这解决方案。”他说，“说实话，我不想再继续听你们为这无聊的问题争吵了。”

亨利埃塔瞪着菲利普，两个人的目光有片刻胶着，然而他继续冷着脸，她只好委屈的低下头。

 “我选择拉法耶特小姐和德·博维小姐。”亨利埃塔低声说。

殿下正准备坐回去看书，听到后面那个名字，冷不防吃了一惊。

“谁？德·博维？”

“安吉利卡·德·博维，王太后的侍女凯瑟琳·德·博维的女儿。她很小就当我的女伴了。”亨利埃塔说，“没有别的事请允许我告退了。”

她赌气转身就走，完全没注意到此刻菲利普脸上莫名的为难。

门一关上，洛林撇了撇嘴，走到殿下身边贴着他的耳朵说话。

“这就是为什么，你在打定主意偏袒她之前，应该先跟我商量！”

“你……你知道德·博维的事？”殿下犹豫的问洛林。

“我亲爱的，你忘了我母亲也是太后的侍女，德·博维夫人的事谁不知道？相信我，对你哥哥的情史感兴趣的可不仅是年轻的姑娘们，那些老女人才对此津津乐道呢……德·博维夫人奉了太后的命令当了国王第一个女人，教会了他很多对付女人的门道……从此之后国王取悦娘们的本领差不多比宫廷里任何年轻男人都卓越……”

“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粗俗？”殿下不满的评论，“我不是指德·博维夫人，我是指——”他欲言又止。

“安吉利卡·德·博维？”洛林在公爵看书的长沙发上一屁股坐下。“那个被你大庭广众打了一记耳光的女孩子？是的，我知道。这件事我母亲不会跟我乱说，但我嫂嫂就不一样了……她到现在还在猜测安吉利卡是你的一个情人呢，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当然知道我根本就不……”殿下涨红了脸，“……不喜欢女人。”

“那你听说她要陪亨利埃塔到奥尔良家当差，为什么表情好像自己挨了耳光一样？”洛林追问。

菲利普很不自在的在洛林身边坐下来，垂着头，握紧了两只手，长发从肩膀上滑下来，遮住了他一侧脸。

洛林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就哼了一声，站起身。

“不想说算了，我走了。”

“你去哪里？”殿下慌忙一把拉住他，“别走。”

“我已经代替你累了一整天，就差没累趴下了。”洛林一扭头，嗓音故意掐的哑哑的。“可你只知道维护你的宝贝公主，一副是我存心欺负她的架势……”他夸张的叹了一口气，“我准备名单的时候发现她的侍女里头有这个安吉利卡，我担心特地挑她出来会引起人家的闲言闲语，才索性全部都换了。我没来问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会像现在这样……”

殿下情不自禁的也站起来，把他拉近自己。

“别碰我！”洛林生气的推开他。“我懒得管你了，因为我根本就好心没好报。”

“对不起……”菲利普贴近他，“我不知道你为我做了这么多。”

“你当然不知道。你以为我成天无所事事，除了花你的钱什么也不会。是啊，我承认我这个人名声是不怎么样，也不值得人家信赖，可我……”

“可你是唯一最在乎我的。”殿下一下子吻住了他，不让他继续唠叨抱怨了。

在这一瞬间，洛林恍恍惚惚的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要故意耍这些心眼和手段，并不是因为她嫂嫂收了贿赂，或是圣米歇尔骑士堂的那位大人答应过他什么条件，而是他心里有某个地方像是在被什么东西不停的搅和着，让他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无处发泄。

“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对吗？”他抓住殿下企图解松他衣领的手，望着他的眼睛问，“那就是你哥哥想要的。所以他今天才坚持让我去代替你……他想让我明白你的位置在哪里，她的位置在哪里，而我根本没有位置。”

殿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盯着他看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用鼻尖轻触洛林的鼻子。

 “我哥哥可以决定我娶谁，但他没办法管我跟谁睡觉。”他说着把洛林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你的位置这里，在离开我最近的地方。”

******

第二天国王驾到的时候，公爵和公主都已经穿戴整齐站在过道里迎接他，除了王后因为怀孕身体不舒服不能出席以外，一切跟章程上写的一字不差。国王看起来很愉快，立刻提议让他们跟他一起去花园里散步。

“天气一点不好，”殿下说，“快下雨了。”

“胡说八道，”国王笑着走到窗前看了看，“我不会让它下雨的，走吧，亨利埃塔，去看看我们新种的橘子园。”

亨利埃塔走在国王兄弟两人中间，一边挽着他们一条胳膊。不论她是否还记得昨晚的不愉快，她现在并没有在国王面前表现出来，相反的，她竭力在微笑着。

“我真希望王后的身体能好一点。”她说，“这样她就能跟我们一起多消磨一点时间了。”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一样。”路易说，“你是特别的，我从不见你因为天气阴沉就不出门。”

“您不是保证过不下雨吗？”亨利埃塔笑。

“让我们期待他能遵守诺言。”菲利普插嘴。

橘子园的矮树长得非常好，虽然初春季节树叶还不特别茂密，但是四周围清新的空气十分宜人，亨利埃塔放开了国王兄弟，走到院子中央的空地上，伸长手臂，扬起脸来看天空，笑着。她身上鹅黄色的裙子非常漂亮，当她张开手臂的时候，披肩微微的从肩膀上滑向一侧，她旋转着，旋转着，披肩上的流苏随着她脚步的移动缠住了她的发辫。她确实太美了，惹得在场的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看她。

可是突然一阵出其不意的风吹了过来，带来一些细微的风沙，人们不得不举起手臂挡着眼睛。洛林正站在殿下身后，那阵风全部都被殿下挡住了。他注意到殿下的头发被吹乱了，长发间沾了一枚叶片却浑然未觉，刚准备走过去替公爵把树叶弄掉，却不料被国王抢先了一步。

殿下正皱着眉头看自己衣服上沾着的飞絮，冷不防吃了一惊，错愕的侧过脸来看哥哥，而国王也呆呆的盯着他，手指尖夹着那片叶子，半天也没有扔掉。

“你看，起风了吧 ？”殿下问。

“嗯？”国王仿佛没听明白。

“快下雨了，我究竟需要告诉你多少次，你不能对天气下命令。”国王的弟弟说。

“昨天在子爵堡过得愉快吗？”国王转移了话题。

“我还在想你能忍多久不问这个问题。”殿下笑了一下，“一切都好，他什么都没怀疑。事实上，只要我在，他根本就不关心倒霉的伯爵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我所预料的。”国王评论。

“那么罗昂在巴士底愉快吗？”公爵反过来问。

“这事你用不着过问。”

“真的？我还以为我最近跟他关系有点亲近呢。”殿下说，“也许我应该当着人对你大发一通脾气，逼你放罗昂出来，这样子难道不是更为合理吗？”

“通常丑闻过后，当事人就会互相回避对方。”国王冷淡的评论。

“你对丑闻还真够熟悉的。”菲利普讽刺的说。

国王没有马上回答，他转过头去看拉着侍女的手走在前面的亨利埃塔。她依然在微笑着。

隔了片刻，国王重新开口，他的语气变得有点沉重了。“菲利普，大多数人都比你更懂得忍耐。”

这显然是一句指责的话，洛林清楚的看到殿下拉长了嘴角。

“你知道一个人能做出几个一辈子的承诺，弟弟？”国王问，“像婚姻那样的，也许只有一个。你以为，她做出这个决定仅仅因为你说的那几句话，或是你所知道的那个单纯的理由？你以为，自我牺牲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这一刻反悔，那一刻懊恼？假如你总是故意去找委屈的理由，我不否认你可以找到十个，甚至二十个。可这又能改变什么？我们所生存的世界跟你梦想中的那个世界之间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我跟你，我们面前有全世界的敌人，他们阻挡着我们，随时随地都想要致我们于死地。因此，现在我们只能忍耐，忍耐的等待，你懂吗？”

菲利普低着头，专心致志的盯着自己的鞋尖，他出门时没来得及换靴子，泥泞的果园泥土已经毁了他漂亮的鞋。

“等待什么？”他低声的问。

“有一天我打败全世界。”他的哥哥回答他。

殿下抬起头，眨着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望着天空。

“到底要我重复多少遍？别对天气下命令，更别承诺不可能的事。”他说着，转身就走了。

国王望着他走掉，并没有出言阻止。

****

公爵回到寝殿，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徘徊了片刻。走廊里显得格外冷清，而他犹豫了一下，转头打开了亨利埃塔的房门。

洛林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好跟着走了进去。卧室里还没有收拾好，仆人们看见殿下进来，慌忙低头行礼。

宫廷裁缝这三天三夜赶工做好的绿色塔夫绸裙子此刻正挂在屏风上，漂亮的绿叶花纹镶嵌在袖口和裙边上。殿下就这么盯着这条裙子看，一动也不动。

“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帮你……穿上它。”洛林把仆人赶走以后，小声对殿下说。“没人会知道的。”

谁知道殿下笑了起来。

“没有用的。”他说，“一个人不可能打败全世界，我也永远不能成为真的。”

隔了一会，他看了看窗外。

“最后真的没下雨。”他说，“真让人气恼，是不是？非要在这样的时候让你误以为他真有神一样的力量。可这种沉诺哪可以当真？就像很久以前，他说过，要为法兰西公主的婚礼举办一场化装舞会。”

“这就是为你举办的舞会。”洛林说。

“可是法兰西并没有公主。即使亨利埃塔也只能假装当三天，美好的时光是短暂的。”殿下感慨的说，“她是个好人，值得他的承诺。不像我，既自私又任性。”

“你别这么说。”洛林一把抱住殿下。

“这个，是你捣的鬼，对不对？”殿下指了指被亨利埃塔放在桌上的那副画像。“别以为我没注意，我昨天晚上就发现画像不见了，除了你，谁也没胆子动它。”

“什么？？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洛林心虚的放开殿下，退开两步，“我这就去把所有的仆人找来，一个个问，问不出来就抽鞭子，太不像话了……”

“别装了。”殿下说，“你是因为妒忌才这么做的。你以为我会为这生她的气，你还想说你不觉得我自私又任性吗？”

洛林有点失落的抿着嘴。

“但我并不生气。”殿下说，“因为这表明你在乎我。”

说完，他伸手去抚摸着那条裙子的下摆。

“听我说，你根本用不着妒忌她。”殿下对洛林说，“她从前不属于我，以后也不会。”

“我觉得这理由并不充分，”洛林不满意的回答，“她三天后就是你妻子了。”

“我怎么可能跟国王争夺女人？”殿下说，“全世界都会把这当成笑话来听，虽然在他们眼里我可能早就是一个笑话。”

“但是对于一个在乎你的人来说，这不一样。”洛林生气的反驳。

“我非得把什么都说出来吗？”殿下问，“你想逼我像个傻瓜一样，对你做个一辈子的承诺？”

“为什么不？你从来没说过。”

殿下苦笑着，从背后抱住他。

“那你告诉我，要是我说了，我们俩个中间，谁可以去打败全世界呢？”

“我们用不着啊。我们可以逃掉，逃得远远的。等圣克鲁造好了我们就走。”洛林说，“这样好吗？”

“圣克鲁三天之内是造不好的，小傻瓜。”公爵绕到他面前，“而三天之后，一切就太晚啦。”

也许他说得对，他们真是愚蠢透了，就算世界上有一百个圣克鲁，他们还是没有正真可逃的地方。

但这三天依旧是珍贵的，因为三天之后，法兰西就再也没有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