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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铁钩（下）
迷迷糊糊中，洛林似乎觉得劳伦给他递了一杯水，他一仰头喝了下去，神志却并未因此恢复清醒。他额头上依旧满是汗水，高烧不退，耳朵还嗡嗡作响，法比安·马夏尔一个劲的摇晃他，可他还是歪歪斜斜的。最后，前火枪队长失去了耐心，索性把一桶水浇到他头上。
“你……你敢这么对我，知道奥尔良公爵会对你说什么吗？”他气鼓鼓的对法比安·马夏尔说。
“奥尔良公爵得对此包涵了，我是在替国王办事。”法比安冷冷的回答。
他注意到那个名叫杰克的独臂人在他昏迷的时候离开了地窖，而地上的斑斑血迹已经被劳伦擦洗干净，只是那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还没有完全散去。
法比安蹲下来，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单子在哪里？”他问。
“什么……单子？”洛林莫名其妙的反问。
“杰克交给你的，”法比安说，“那张列着修葺圣克鲁所用所有木材的运输单，也是尼古拉·富凯与各地企图逃避税收的贵族们做交易的证据。”
“他从没给我什么单子，”洛林回答，“只是把一本殿下掉进河里的书还给我而已。”
法比安二话不说直接伸手在洛林身上搜了起来。
“你你你……”洛林在地上使劲扭动，“你这样无礼……我告诉、告诉奥尔良公爵去……”
然而法比安已经非常迅速而准确的从他裤子口袋里把那本书掏了出来，并从里面抽出了一叠纸。殿下的那本书早就在塞纳河里泡的烂糟糟的了，那叠纸却好好的，显然是上了岸才被塞进去的。
“你看过吗？”法比安盯着他问，“说实话。”
“看什么？”洛林疲惫的眨着眼睛，“我都快冻死了，一心只想快点回城堡，碰到那个倒霉的葛兰西骑士，还以为总算能取个暖了，结果可好……快给我拿一杯酒来……否则我回头去殿下面前告你的状，看你怎么收拾……”
法比安理也不去理他，只是小心把那叠纸收好，这时候地窖的门口有响动，杰克回来了。
“你把葛兰西埋在哪里了？”法比安回头问。
“哦，”杰克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这么说吧，奥尔良公爵的玫瑰花会长的非常艳丽的……”
“单子这么随便交给这个人，实在太危险了。”法比安指了指洛林。
“塞纳河里能捡来的信使，并没么有一打那么多。”杰克不以为然的回答，“如果不是把东西放在他身上，我在树林里被葛兰西的人抓住的时候，也许已经被搜出来了。”
法比安盯着他看了一会，从手上摘下一枚戒指，“在去巴黎的路上等着，把这交给国王的人，他们会知道你是我派去的。”
随后，他把那叠纸也交还给园丁。“你怎么确定这些木材的来源记录正确？”
“那你怎么确定富凯家里那本记录被人撕去过四页？”杰克反问。
“我父亲是个印刷商。”法比安说。
“而我是个园丁。”杰克说，“从树木的根、叶和生长情况可以推断它的产地，因为每个地方气候和水源都是不同的。”
“我有时候不敢相信你真的是个园丁。”法比安指出。
杰克笑了起来。
“一开始，我曾经劝诫国王对富凯速战速决，免得事情败露，不好收拾。但是国王下定决心对此事刨根究底。”法比安说，“也许他是对的。富凯的关系网错综复杂，同谋者有一大堆，想要把他彻底除掉，非得把这些人一起挖出来才行。”
杰克瞥了一眼洛林，对前火枪队长说：“我有同感。拔掉一棵坏死的树治不了一片林子，得把有病的全都烧掉才行。不过这事需要魄力，国王才刚刚掌权不久，选择这样铤而走险，不知道是对是错。”
“这就是路易十四国王。”法比安简单的回答，“他跟他父亲不同。你见到他以后可以自己判断他是否有你说的那种魄力。”
“假如他没有，我会很失望；”杰克说，“但假如他有，也许我应该更担忧。”
“为什么？”
“你忘了？我曾经用放了炸药的玫瑰花装饰他的马车。”杰克说。
“一旦国王知道你的身份，他会对此定夺。走吧，我让人在外面准备好了马车。”法比安说着，一点不轻柔的将洛林一把从地上拽起来。
外面的确有一辆“马车”，不过没有车厢，洛林被粗暴的扔进车上的草堆里，随后杰克爬了上来，坐在马车的驾驶座上，法比安和劳伦并没有上车。
“仲夏日再见。”前火枪队长跟花匠告别，“我希望我回到火枪队的时候，你也会在。”
***
颠簸的马车上，洛林艰难的在草堆里翻来翻去，好几次一把抓着杰克的衣服，阻止自己滚下车。
“我要是你，现在就老实点躺着别动。”杰克说，“晚上驾这种马车本来就危险。”
“这……这不是去巴黎的路……”洛林说。
“谁说我们去巴黎了？”杰克哼了一声，“我根本没打算跟你一起去见国王。”
“你说什么？”洛林惊恐的说，“你……你不能把一个病人单独扔在森林里，停下马车，快停下！”
杰克抓住他的手，将他一把推回草堆里，然而洛林突然灵活了，他迅速爬起来，一头朝花匠撞了过去。他的这一举动显然在杰克的意料之外，他两手一松被撞倒在衡木上，驾车的马受了惊吓，嘶叫着直起了后腿。
两匹马就这么疯狂的飞跑了一阵，简陋的马车在小路拐弯的地方撞上一棵大树，撞断了车辕和绑着马的衡木，马拖着半截木头跑了，车上的两个人都摔下来，在泥地上一路翻滚。
洛林第一个站起来，跌跌撞撞的从路边捡了一块石头，扶着一棵树站稳。
“把你的铁钩子拿出来啊，老头子！”他气势汹汹的说。
“你还挺有胆量的嘛，刚才为什么装成一副胆小鬼的样子？”杰克盯着他，“你是不是早就看过了那张单子，还在上面发现了什么朋友，或是家人？”
“废话！”洛林的喉咙已经沙哑的不成样子，“虽然我一开始不知道单子是干什么用的，但我早就看了。我可不是傻瓜……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能混到今天的地位？不错，我平常不爱搞脏自己，可今天你们把我逼急了……要么亮出你的铁钩子跟我打一架，要么，把单子交给我……”一句话还没说完，他不争气的咳嗽起来。
“钩子现在还插在亨利·艾兰诺·葛兰西身上呢。不过就凭你现在这样子，跟我动手有没有钩子结果都一样，”杰克冷笑了一声，从怀里掏出烟斗，坐在半截马车上，点燃了烟。
“葛兰西叫你洛林骑士。阿赫古伯爵是你什么人？”他问洛林。
“他是我父亲。”洛林说，“不论是谁在那张单子上写了阿尔萨斯，他的目的就是想陷害我父亲，毁掉我哥哥和我的前程……在这个王宫里，妒忌我的人一点都不少……葛兰西只是其中之一……”
杰克面无表情，“确实有一批木材来自阿尔萨斯，这不会有错，我都核实过。”
“那就是富凯想陷害我父亲，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父亲再不喜欢我在巴黎过的日子，也不至于干这种毁灭哥哥跟我的事！”洛林气急败坏的说，“也许是蒙特雷伯爵，对了，他在西班牙一直密谋串通法国的贵族，玫瑰花的事就是他主谋的！”
杰克的烟斗掉在了地上。
“你知道蒙特雷的事？”
“哈哈，何止是我知道？国王也知道的一清二楚！怎么？马夏尔没跟你说？”
杰克瞪着洛林。“正相反，他跟我说过。那也是为什么我现在不打算去巴黎见国王。”
这一回，轮到洛林目瞪口呆。
“马夏尔真的相信国王会因为我交出这张单子而饶恕我，可我不准备饶恕自己。我有两个儿子死在和特尔战场上，杀他们的不是西班牙人，而是孔蒂亲王的部队。我憎恨投石党，却也无法忘记过去……西班牙人对我说我最小的儿子在他们手里当俘虏，假如我帮他们送玫瑰花，他们就释放我的儿子。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花是要放在国王马车上的。我不该轻信蒙特雷的话，但是人有时候选择相信是为了让自己离开绝望远一点。”杰克用一种平淡的口气对洛林说，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背叛国王的火枪手死有余辜，所以我现在只想当个园丁。”
他停下片刻，从地上捡起烟斗，又抽了口烟，而后，他慢吞吞拿出法比安交给他的单子，放进烟斗里，纸片立刻燃烧了起来。
洛林默默无言的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直到杰克用力甩了甩手中的纸张，拍掉火星，把缺了一个角的单子递给洛林。
“阿尔萨斯清白了。”他对洛林说，“假如有人问起，我也绝对不会提这件事。”
洛林怀疑的看着他，伸手接了过来。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杰克回答,“我认识你父亲，老国王在世的时候我们常常一起打猎。那时候我还在火枪队，可后来战场把我们分开了。人有时候难免会被利用，但我知道你父亲绝不会故意伤害你哥哥跟你，也绝不会伤害国王。我不希望他跟我一样后悔。”
洛林不知道说什么好，伸手揉了揉鼻子，含糊的支吾了一声。
“我要是你，就好好去查查，是什么人在陷害你父亲。”杰克说，“我也要去找一个仇人，等找到了，我就去见陛下。”
“我说……到时候，你没必要告诉他你是谁。”洛林小声说。
杰克挑了挑眉毛，“你要我对自己发誓效忠的人撒谎？”
“我每天都在对自己最喜欢的人撒谎，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忠诚。”洛林说，“有些事他们不知道，对我们对他们都好。”
杰克呵呵的笑了一声。
“你是个好小伙子。”他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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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林不知道自己隔了多久才醒过来，只知道那是一个晚上，窗外有烛光和音乐声，屋顶上的绘画让他明白他是躺在王宫的某一间卧室中。有那么一小会，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活着。
回想起来，他半死不活的发着高烧坐在圣克鲁到巴黎的必经之路上，衬衣外面披着一件平民穿的披风。他看到一队火枪手远远过来，其中有国王第一侍从亚历山大·邦当。他那个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把什么东西塞在对方手里，然后就晕了过去。
他的目光顺着微弱的烛光扫到自己的床尾。惊讶的发现奥尔良公爵坐在那里。国王的弟弟身上穿着纯白色的礼服，头发上洒着闪亮的纸片，看起来刚刚从什么盛大的化装舞会上走出来，然而他安静的坐在床尾靠近玻璃窗的地方，低着头，看着一本书。
“唉……”他叹了口气，“到底那本书里写了什么，让你这么着迷呢？”
菲利普差一点从椅子里跳起来，书掉在了地上。他们目光随后对撞，洛林可以模糊看到殿下眼眶瞬间被泪水充盈了，嘴唇紧紧抿着，半天说不出话。
“……要我读给你听吗？”他隔了片刻问。
“嗯。”
殿下于是低下头，捡起书。
“最后……”他才张口，又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声音颤抖，音调也不正常。
他咳嗽一声，把书放在膝盖上，将皱巴巴的最后几页用手指抚平，镇定片刻，重新坐直身体。”最后……大火凌虐了战场，森林付诸一炬。炮火早已不再轰鸣，烟雾弥漫之处，满眼望去，死亡的年轻战士覆盖了草地……我从未目睹那么多生命，被毁灭在自己亲兄弟，而不是敌人的手里……”
“没有我想的押韵。”洛林评价道，”这是结局吗？”
“不知道。”殿下回答，“书被塞纳河水浸破了，我看不到结局。”
“那你能猜到吗？”
“不能。我感觉……似乎这场战争没有尽头。”
洛林闭起眼睛。
“我认识一个人，在那个战场上丢了三个儿子。我猜他可能跟你有同感。”
安静了片刻，殿下突然开口，这次不知为什么有些过分的激动，还有点突如其来的愤怒。
“别在我面前假装你在乎别人！你！除了自己之外，你什么时候关心过别人的生死？你又有什么能力去管别人？还不如好好管自己吧。要不是在战场上，我可不许你突然死在我面前！”
“哦，亲爱的，你高估我了。”洛林说，”我时常都只是自顾不暇罢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