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请点击tag: 骑士回忆录
国王的眼泪（中）
洛林那天晚上又梦见了安茹公爵。
公爵依旧和往常一样，背对着他站在圣日耳曼昂莱的马厩门前。但是他的身材显然不再是他记忆中年幼的模样了，他变得颀长而挺拔，黑发也比他第一次见到时候短了不少。而他身上穿的……洛林试图走近一点看清楚，他不确定公爵是不是还穿着那条裙子，假如是的话，他想把它扯下来看看他里面穿的是什么，或者没穿什么。
男孩为自己在梦里的大胆行为感到担惊受怕，可能因为这个原因，他浑身燥热，口渴难忍，只知道昏昏沉沉的继续朝公爵走过去。就在他走到他身后的一刹那，突然公爵回过了头。洛林来不及躲藏，空荡荡的马厩也让他无处可躲，他只看见安茹公爵那一双清澈的浅绿色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看，他忽然一下就不会动了，身体和皮肤僵硬的像石头，绷的他火辣辣的痛。公爵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朝他低下头，洛林眼看着那对眼睛变得越来越大遮住了所有的视线，他感觉自己的四肢一瞬间从滚烫变成彻骨的冰凉。
突然，半空中传来砰砰砰的巨响。洛林猛然间一阵颤栗，然后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睛。
确实有人半夜三更在敲他的房门。男孩愤怒的从床上一跃坐起。“妈的！！！”他掀开被子瞧瞧自己的惨状，拿着衬衣混乱在肚子上面抹了一把，晕晕乎乎的爬起来开门。
“你要不是个美女我就宰了你！”他对门外的人说。
那个人解开斗篷的帽子，露出一个姑娘漂亮的脸和乌黑的大眼睛。
“玛丽？”他惊讶的问。
“快让我进去，别让人看见我。”玛丽·曼奇尼说。
洛林侧身让她进了自己的房间。
“呦，你这个时间来找我干什么？”洛林笑嘻嘻的带上门，“难道国王不能满足你了？那你可真是来对地方啦……”说着他伸手去解玛丽的披风。
谁想到披风里面伸出一把刀子，直指着洛林的下巴，他慌忙举起双手倒退了两步。
“国王陛下跟我才不是你想的那样！”意大利女孩说。
“好吧好吧，我亲爱的玛丽，圣洁的玛丽。是我不对。可是谁让你主动在半夜三更来敲我的房门呢？”洛林的房间没有生火，他睡袍下面光着的双腿冻得够呛，加上由于刚才的事故，他身上其实是湿漉漉的。
“我希望你看在小时候的份上，帮我一个忙。”玛丽·曼奇尼说，“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你是少数几个知道我在家里是怎么被欺负的人。”
这话倒是不假。看来奥林普和玛丽姐妹之间的不和比小时候更严重了，尤其在玛丽成功赢得了国王注意力之后。不过假如洛林曾经在他们小时候站在玛丽这一边，真正的原因是他自己受惩罚当侍从全要怪奥林普·曼奇尼的缘故。
“相信我亲爱的玛丽，我跟小时候一样更喜欢你，而不是你姐姐。”洛林说，“可你要我能怎么帮你呢？我不过是个小传令官，王太后要知道了会把我的头砍下来吊在巴黎城门上。”他用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只是要你帮我给国王送个信。”玛丽说，“不会有人知道的。”
“不会有人知道？！”洛林提高了嗓门，“你别开玩笑了姑娘！”
“白天我一直被舅舅软禁在家里。除了你，我根本想不出有谁能帮我了。”
“你再努力想想吧。反正这种倒霉事我可不想沾边。再说帮你干这种事我有什么好处？嗯？”
“我会欠你的一个情。”玛丽说，“以后无论你遇到什么麻烦，只要我能，我都会帮你，我可以向你发誓。”
“亲爱的，发这种誓毫无意义。”洛林说着作势要脱衣服，“除非你现在就能用你的身体来报答我的恩情，否则我请你马上出去。”
然而玛丽·曼奇尼并不是胆小怕事的丫头。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洛林自己反而开始别扭起来。
“或者你让我欠你一个恩情，或者你和吉什伯爵三天前晚上在枫丹白露干的勾当会传到国王的耳朵里。”玛丽说，“你觉得哪种情况对你更有利一些？”
“你说什么？什么勾当！？”洛林突然觉得自己耳朵根都在发热。
“那天晚上，你在花园里跟踪安茹公爵，找机会让吉什伯爵去纠缠他，我可全都看在眼里。”玛丽说，“我原本是想去跟菲利佩告别的，谁知道碰到了安茹公爵我就没走过去。结果我发现你鬼鬼祟祟躲在边上，就猜出你没安什么好心。虽然这种风流韵事在太后眼里或者不算什么，可我最了解陛下，他很疼爱他弟弟，他如果知道有人不顾殿下的意愿而欺负他，一定会让那些不知好歹的家伙挨鞭子。”
洛林只觉得脑袋嗡嗡响，不过他努力保持镇定。
“你不是说你被软禁了？”他问，“那你怎么去向国王告发？”
“这种事才不需要我去告发呢，你这笨蛋。”玛丽冷冷的笑，“我明天随便当个秘密告诉我身边的侍女，不到半天就会传到国王耳朵里。”
她看着洛林那副挫败的表情，笑了笑，把一个信封塞到他手里。
“如果你足够机灵，”她说，“就没人会知道这是我交给陛下的，而只有陛下自己才会明白。”
说完她一阵风似的打开房门，左右张望了一下，就消失了。
洛林被房门口吹进来的冷风刮的一阵哆嗦，然后他低头看那个信封。它并没有封口，里面装着三片郁金香的花瓣。
****
洛林不耐烦的等着吉什伯爵对着镜子修剪自己的小胡子。他几分钟前刚把昨夜玛丽·曼奇尼拜访的事情告诉他。可是他没想到此事不仅完全没有造成伯爵任何不安，反而好像让他春风得意兴致勃勃。
“这么说，曼奇尼家那帮姑娘们很喜欢谈论我咯？”他对着镜子朝洛林笑。
“你就不害怕国王吗？”洛林问。
“我为什么要怕国王？”伯爵反问，“你怕他是因为你乳臭未干。”
你不怕他因为你是个蠢猪。洛林心里想。
“听我说，小美男，”吉什伯爵悠哉悠哉的向小学徒传授经验，“这件事关键还在我们那位可爱的小公爵身上。只要他公开接受我，他哥哥自然拿我没办法，这你懂吗？”
他看了洛林一眼，而后继续忙着朝自己下巴上扑粉，意图遮盖前几天被公爵一拳头揍过并且开始发紫的地方。
“要知道，我可是个久经沙场的老手。可他呢，他连一个情人都没能完整的拥有过。所以你等着瞧好了，他落在我手里是早晚的事。”伯爵说，“不过在这之前，我们最好还是听国王的小情人差遣一次。”
****
借助伯爵在宫廷里的熟络关系，洛林跟着他顺利进入了王宫，可是还没有走到国王寝宫门前，他就听见安茹公爵在大声和什么人争论。
“为什么！为什么他连我都不肯见！他躲着不见人已经整整一天了！”
“陛下说，假如王太后不撤回送曼奇尼小姐出国的命令，他就不离开寝殿。”国王的第一侍从亚历山大·邦当挡在门口，语气平静而温和。
“让我去跟他谈谈！”公爵急切的说。
“陛下说，他现在最不愿意见的人就是您，殿下。”
“为什么？我又没做错什么！”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邦当发现了伯爵和洛林。
“我们有一封信要交给陛下。”洛林说。
“信？谁写的信？”邦当问。
“这我恐怕不能告诉您。”洛林迎着国王第一侍从那严肃的目光，硬着头皮这么回答。
一片静寂。亚历山大·邦当从头到脚打量着洛林，看的他差一点就腿发麻了。
“非常好。”邦当片刻后回答，“请您把信交给我。”
“我……我受托付，只能把信交给陛下本人。”
再一次一片静寂。
“不要跟邦当顶嘴。”打破沉默的居然是安茹公爵。
洛林忍不住侧过脸来，发现公爵那双绿眼睛正在盯着自己看，目光里全是关切，他感到半边脸都发烧了。
“听到殿下说话了吧，不要跟邦当顶嘴！”伯爵立刻用手在他背后狠狠捅了一下。洛林咬了咬牙，把信放在了邦当手上。
“请你们稍等片刻。”邦当说完转身走进了国王的寝宫。
他离开后，门外三个人直挺挺的站在国王门口，气氛难免有点奇怪。
伯爵不失时机的转向安茹公爵。
“殿下，您今天早上看起来真是赏心悦目。”
安茹公爵咳嗽了一声，朝伯爵反方向别过头去。
“而且您闻起来，就像是这早晨的朝露一样清新。”伯爵继续说，“您知不知道自从我在枫丹白露见到您之后，我满脑子里都是您。您那像夜色一般漆黑的头发和星辰一般明亮的眼眸不断在我梦中出现……”他说着伸出手指，把公爵肩膀上的一缕头发绕在指尖上。
安茹公爵紧张的瞥了一眼此刻站在伯爵另外一边、目不斜视盯着门板的洛林。
“住口！”他小声说，“您再这样胡说八道，我就对您不客气了！”
“可是我对您的尊敬和爱您难道看不出来吗？”伯爵的手从公爵肩膀上滑下来，握住他的手，“也许您可以自己感受一下我这颗狂跳的心脏……”他正要把把公爵的手抓过来，突然门开了，邦当走了出来。
“陛下现在立刻见您！”
安茹公爵猛地抽出自己的手朝国王卧室走去，却被邦当伸手挡住。
“不是指您，殿下。”邦当转头看洛林，“是您！”
公爵的表情惊讶，脸色苍白。
*****
国王衬衣外面罩着一件简单的外衣，若有所思的坐在床沿上。洛林进来时他都没有正眼看他。
洛林上一回这么近距离看到路易十四，也是在国王的寝宫。他几乎以同一个姿势坐在在同一个地方。然而现在的他显然和十二岁的时候不一样了。虽然国王兄弟两人都长大了，但是哥哥的变化看起来比弟弟更多。安茹公爵只是长高了，面目五官更清晰漂亮了，而路易的神色中多了许多洛林不明白的东西。
国王慢慢的抬起头，甩开脸两侧的暗红色头发。
“我记得你。”这是他对洛林说的第一句话，“你是亨利·德·洛林的小儿子。我曾经把你派到曼奇尼家里。你参军了？”
“是的陛下。”洛林回答。
“你现在的职位是什么？”路易问。
“我是吉什伯爵的手下。”
“这职位对你来说是屈就。”路易说，“你家里是洛林王朝后裔，你是个骑士，我没说错吧？”
洛林愣了一愣，“您说的对，陛下。不过……”
“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军人。”路易又说，“而你母亲是比罗兰公爵夫人，你现在的境遇都是马扎林主教的缘故。但我想告诉你这不会是永久性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洛林吃惊的看了看年轻的国王。
“今天你效忠于我，我不会轻易忘记你所做的。”路易说，“就像我没忘记八年前你为我和我弟弟做过的一样。”他说着，撇了一眼自己床边的那只箱子。
而后国王站起来，把玛丽·曼奇尼捎给他的三片郁金香花瓣重新放进信封，交还给洛林。
“等你从这扇门出去以后，我会和邦当一起消失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你要站在我门口守着，任何人都不准进来。等一个小时过去之后，你就去把这封信交给我弟弟。”
“您的弟弟？陛下？”洛林莫名其妙了。
“是的。我要跟我弟弟说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但我不能在王宫里说。”国王这么回答。“把这交给他，他会知道去哪里找我。”
洛林鞠了一躬，准备离开国王的房间。
“等等。”国王忽然又叫住他，“如果你想得到什么奖赏的话，现在是你开口的时机。”
****
自从洛林生下来，他所经历过的所有的一小时加起来都不如这一小时难熬。
洛林知道这对自己来说至关重要。他的未来，他的命运，他的一切，可能都将要从这简简单单站在国王卧室门口的这一小时开始改变。这样的机会绝不能放过，且只有傻瓜才会放过。
然而，与此同时他也深深的意识到，在这一小时里，消失在他视线之外的吉什伯爵和安茹公爵之间发生的事会让自己痛苦，而他对于吉什伯爵将要耍的任何手段都无能为力。
等他终于在御花园水池边上找到他们的时候，他看见安茹公爵坐在长椅上，而吉什伯爵跪在他膝盖边，两只手漫不经心的把玩着公爵腰带上的结。公爵低头看着阿尔芒，他脸上那种抗拒的表情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安静的注视。他的一只手搭在椅子背上，另外一只手的手背轻轻摩擦着伯爵下巴上那块乌青的皮肤。
有那么一瞬间，洛林几乎要咒骂自己是世界上最傻的人。他倒退到水池边上的山石后面，抽出腰间的剑，狠狠抽打灌木丛，把一棵小树砍得支离破碎。
他可能赢得了十年报复的时间。他可能同时赢得了十年后向任何人报复的权力，可是此时此刻，他只是个乳臭未干的、一败涂地的笨蛋男孩。
